2013年3月6日 星期三

故事的片段,片段的故事(六):電扶梯



又一輛鮮紅的巴士從站牌離去,我在心裡默默想著:「這是第五輛巴士了。」

她似乎沒有想要離去的意思,而我也沒有希望她動身的念頭。

倫敦緯度高,夏季天暗得晚,轉涼的微風在泛橘的天色中穿過一條又一條由維多利亞式建築構成的街道,吹動不遠處公園裡茂密的老樹,也吹動她毛糙的短髮與粉白的臉頰,彷彿回到前一年還在臺灣時的那一個初夏午後。

那天風大,幾朵棉花糖似的白雲飄在空中,一朵接著一朵擋住熾熱的陽光,讓人感到舒爽;下課鐘聲傳進紅土球場,上體育課的同學們紛紛收起壘球、球棒、手套,結束這天最後一堂課。

我歸還球具,轉身離開球場,走了幾步,沒有緣由地想轉身,回頭,看見她帶著笑容踩著輕快步伐小步跑來:

「我跟你說,我今天兩次打擊,都有打到球,還打安打噢!」

我笑了笑,心裡覺得她還真像是在森林中輕快奔跑的小鹿班比。

我們分別回到寢室盥洗換裝,之後在宿舍前的廣場碰面。我換上新買的深色襯衫與休閒褲,而她還是跟平常一樣:深藍色的牛仔褲、藍白相間的格子襯衫。我們並肩走往機車停車場走去,就如同過去許多次一樣,牽車、上路、進市區,陪著她買個小東西,有時間就一起跟她逛逛些小店,什麼都看,但什麼都不會買。


「這是最後一次請你載我出去囉!」在回學校的路上,她在我的耳後喊著。

「什麼?」

「我六月底就要去英國了!」

我沒有說什麼,只是穩住龍頭,超過一輛又一輛的機車。

「跟你說噢,你呀……你一定要跟她過得很幸福噢!」

她將雙手放在我的肩膀上,頭靠在我的肩膀上這麼說著,我頓時覺得心裡既酸酸的,又有些刺痛。

她說的「她」,是她高中同班同學,也是我的女友。

「這是我出國前想要跟你說的話。」

車在紅燈前停下,我回頭,瞥見她紅著眼的笑臉在全罩式安全帽面罩後面若隱若現。

「又一輛公車走了……」

她話說完,我們忽然如釋重負般同聲笑了出來。

「走吧!我搭地鐵回去好了,你明天早上回去的飛機,不要太晚睡。」

我們回身往不遠處的貝克街地鐵站走去,我忍不住在路上跟她說在英國要加油,因為我覺得這個地方對亞裔不太友善;而她也跟我說要加油,她早就知道在她離開臺灣後沒多久,我就與女友分手了。

「送到這裡就好了,謝謝你。」

在通往地下月台的電扶梯前,我們站定,潮濕陳舊的氣味順著階梯與電扶梯沖了上來,我低頭,腳底是沾滿髒污的地板,而地板的盡頭連接裹上一層黑墨的古老磚牆。她搖搖手上的票卡,不曉得是不是說再見的意思。

忽然想起她今天穿的就是那天同一套衣服,很想抱住她,但不知怎麼地竟在腦中搜索可以這樣做的理由,到最後腦中沒有任何的語句與念頭浮上,只有呼吸與心跳在體內用力地震盪。

她通過驗票閘口,踩上電扶梯的踏板,回頭對著我猛力揮手。

我擠出笑容,也對著她用力揮手,看著她乘著扶梯緩慢下沉,最後,她嬌小的身軀與憂鬱的神情就這樣沉入黑暗的地底,雖然,直到快要在我眼前消失的那一刻,她還頻頻回頭。


載於《皇冠雜誌》2013年3月號 

P.S.等待了不算短的時間,終於刊出來了,也為我這歷經多年的短篇故事系列畫上句號,我會再試試看寫作這種短篇的故事看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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