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12月8日 星期四

油菜花黃風起時

前言:
      昨天在書店看到了《新地文學》季刊12月號,因此就如同之前的「發表預告」所說,將這篇小說作品放上來。這是我第一次發表在平面刊物的小說作品(高中校刊不計),看到自己文章印在紙本上面,心情非常好,不過《新地文學》的作者介紹讓我很害羞就是了>//////<


        那一年冬天,黃澄澄的油菜花從山腳邊一路開到沙灘邊緣的冬天,小鎮發生了許許多多的事情,當然每個小鎮每年多多少少都會發生些事情,但是若是仔細去聽聽傍晚固定散步到大榕樹下拜土地公的婆婆們的對話、或是和坐在草席文化館內的媽媽們聊上兩句、或是對將手放在背後看田水的老農夫問起:「你知道那一年冬天嗎?」,就會知道,原來那一年發生了好多好多的事情。
        這些事情僅僅是聽說,似近似遠、模糊又清晰的傳說,但傳說裡的人們是活生生地存在,看得到、摸得到。
        順著從海峽灌入漁港的凜冽冷空氣以及鎮上人們的話語一起來到小鎮的最外圍。那年冬天,住在漁港邊的人們一樣捏著吃起來有一點點辣味的鯊魚丸,一旁一鍋燒熱的滾水不斷冒出溫熱的白煙,讓從台灣海峽灌進的冷風稍微不那麼刺骨。

往內陸,冷風吹到了鎮上,店家正用有些鏽斑的鐵竿子頂著怎樣都嫌不夠鮮豔的套裝,在櫥窗上掛出一片紅紅綠綠,而有些則是在騎樓下、木板凳上編著草席、草帽,心裡有些不平地想著怎麼草席草帽變成了河的另一頭的大鎮的名產了。
再往內陸到了山腳下的農家,已是整片金黃的油菜花海,雖然鎮上的人們都說,這個時候還不用泡在冷霜霜的田水裡,但也沒有辦法享受「冬藏」的愉悅感受,人、豬、雞、鴨、鵝都還是急急張著嘴要吃東西,於是不管男女老少有的在家後面不大的黑土上種些結頭菜或地瓜、有的則是趕著跟人一樣瘦弱的家禽家畜去進食,維繫著餐桌上那麼一點微不足道奢侈,沒地的煩惱下一期的田租繳不繳得出來,有地的則是煩惱所剩不多的田地到底價錢還要跌到多賤。
再跟著風息急促的步伐爬到了接近半山腰的那棟三合院,除了風息,我們還能從人們既是感嘆也是興奮地談到,當家的時常在三合院的稻埕上望著屋後越發廉價的山坡嘆著氣,他想著自己已經去世的哥哥是當年留學日本的高材生,也想著不過幾年前稻程上還十來個長工、佃農來來去去的身影,但回頭望室內,只見等在餐桌上的除了正襟危坐的家人們,就剩一鍋維持家族尊嚴的白米飯,再回頭向屋後的山地望去,想到那上面的一草一木很快將再也不屬於自己、不屬於家族,心裡就用力地揪了那麼一下。
還好,哥哥留下的小姪子在夏天考上了台灣最好的工業專科學校,他想,或許年輕優秀的小姪子可以給家族有這麼些再起的希望。
        再跟著不因地形而失去力氣的冷風,翻過長滿長草以及相思林的山坡,那個人人說起就感慨萬千的現場:樹林裡,一張年輕的面孔嚥下了他短暫人生最後一口氣,他手邊是瓶灑得滿地都是的農藥,而在他已經失去表情卻滿是淚水的眼睛凝望著一整片淡藍的大好晴空,可是所有鎮上的人都相信,他最後所看見的,不是片藍天,而是張少女的臉孔,用髮夾夾住稍嫌毛躁的頭髮的少女、赤著腳跑在田埂上的少女、聽了他的山盟海誓而羞紅了臉的少女……還要再過幾個月,所有的人才會知道,他優秀的課業、他未來可能大好的前途、他那在鎮上有頭有臉的父親何以鎮日對著他曾經騎過的單車發呆、以及少女和少女的家人們何以在事發後不到一個月,既是狼狽也是哀傷地去到沒有任何一個鎮民知道的地方。
        最後,讓我們從山坡上茂密的相思樹枝葉的間隙之間逆風而行,是的,逆風而行,越過一陣又一陣的金黃花浪,穿過一條又一條灰僕僕的小巷,跟著人們永不止息的你一言我一語,來到安靜的車站,一年四季總是沈著臉的小鎮車站。
        雖然是海線鐵路大站,不過車站的設施很簡單,一間豆干似的樓房、兩座水泥月台和角鋼搭起的棚子。月台上沒什麼動靜,就是幾隻小白蝶盤旋嬉戲著,仔細嗅一嗅,可以聞到從鐵軌以及車棚傳來的鐵鏽味、前一班列車留下的淡淡柴油味、以及——若是站得夠近的話——少女身上那股若有似無的香味。
        少女——就跟著鎮上的人一樣叫她阿莉好了——身上套著是那件過年的時候才會拿出來穿的花色洋裝,腳邊則是一個用深色棉布包裹的大包袱。
        阿莉是在等待的,或者說她總是在等待,就如同此刻站在月台上的她,宛若孤島上等待海平面上浮現的桅杆。
        聽小鎮的人們說,阿莉的等待,也是從一個冬天開始,在她小學的最後一個冬天。大部分的同學早已放棄自己零零落落的課業,等夏天一到,就開始跟著父母親下田、編草席,有些膽識或關係的男孩們,就等著搭上往北的第一班車,在狹窄的學徒宿舍裡嚮往一個難以想像的花花世界;而女孩們,如果不願下田等嫁人,就準備到不遠處的罐頭工廠處理草菇,之後,還是等嫁人。
阿莉不這麼想,十二、三歲的她還想著一個不同於此的世界,她還想在一個不一樣的地方呼吸,在一個不同於家中總嫌幽暗的雜貨店的地方,於是她每天早早起床,幫家人弄好早餐自己也草草吃過後,肩起書包步出家門,呼吸爽朗的空氣開始一天的生活,捕捉那麼一點在她腦海中既是清晰也是模糊的夢幻世界的風息。她相信,離家更遠一點的空氣,會比這好聞好幾百倍好幾千倍吧!
        尤其是在冬天,天亮得晚,空氣很乾,彷彿除了風之外什麼都不存在,在迷濛的天色裡踏著最輕快的步伐,打在腳邊的是最璀璨的金色浪花,在這條通往山腳邊的學校的路上,總是只有阿莉那頂著西瓜皮的高瘦身影。
偶偶在家裡耽擱了時間,到天已幾乎大亮時出門,小路上就滿滿是肩著書包的大小孩子,男孩子們又是奔跑又是大叫,年紀小一點的拖著嫌大的包袱、穿件麵粉袋縫成的褲子跟前跟後,女孩子們則是急急地低頭踩著遂步,像是要趕緊通過一塊被污染的不潔土地,以免遭到詛咒。這畫面就算不配上聲音也讓人看了急躁。冰冷的空氣中滾燙著騷動的粒子,即便是一個無風的早晨,阿莉還是會將眼前的一切看成捲起萬丈黃沙的風暴。
        無論如何都要儘早出門來獨享這一條小路上的寧靜與乾淨空氣,成了阿莉這輩子第一次給自己的小小承諾。
        一天早晨,或許是前一天唸書念得晚了,阿莉疲憊地在清晨的微光中驚醒,她急急忙忙換好衣服,整理好書包,衝到廚房,發現家人竟也晚起,就隨便舀了碗昨晚剩下的冰冷稀飯快速喝完,快步離開家門。
        走到那條被金黃花海包圍的田間小路,看到路上沒有任何人影,阿莉心想:「還好。」
雖然眼前的景象如常,但還是多了點從灰白雲間露出的稀薄陽光。
        阿莉走了兩步,聽到身後傳來沙沙的腳步聲,一回頭,就看到個同樣背著書包的男孩站在她的身後。男孩身高不高,甚至還比阿莉矮一點,頂個大光頭瞪雙大眼,一隻手用力地捏著書包肩帶,一臉彷彿順手牽羊被活逮的表情。
        阿莉看著男孩,男孩也看著阿莉,兩個人就這樣隔著幾步的距離對看著。阿莉覺得有些掃興,好好一個清爽的早晨就給這呆頭呆腦的臭男生給破壞了,一甩頭,繼續走她的。
        阿莉這一起步,沙沙的腳步聲響又再次在阿莉身後響起,而且還越響越大聲、越響越急,阿莉聽了覺得心煩,便跨大腳步快速前進。一加速,後方的腳步竟很有默契地跟著越發急促,阿莉聽了更是加速前進,再加速,後方的腳步聲又饗得更急、更大聲,到最後阿莉幾乎跑了起來。
        「我走個路為何要讓自己這麼辛苦?」
        阿莉一邊走一邊喘一邊想,越想越走越喘越覺得不甘心,猛然停下腳步,惡狠狠地回頭,不回頭還好,這一回頭嚇著了悶著頭快步跟在後面的男孩,男孩驚叫了一聲,煞不住車,用力踩了兩步,再使勁扭了下身子,勉強讓自己在離阿莉不到半步的地方停了下來。
         兩個人又再次靜止不動看著彼此,一個老農夫不知從哪裡出現,若無其事地從旁牽著牛車慢慢經過,黝黑的水牛腳下發出喀沙喀沙的聲音,一股濃重的氣味傳來;阿莉身上流著一點汗,被厚厚的夾克包裹在冰冷的東北季風中,既不顯黏膩也不會感到冰冷,反而有種暖中帶寒、寒中帶暖的舒服感受。
         男孩滿臉通紅,再次用力捏著肩上的書包肩帶,頭頂似要冒出白煙來。
         阿莉回頭再次起步,走了兩步,背後又傳來腳步聲,阿莉再次惡狠狠地回頭,男孩再次停下。
         老農夫跟牛車越走越遠。
         「你幹嘛一直跟著我?」
         「我……我哪有?」
         「那為什麼我一走快你就跟著走快?」
         「是妳一直擋在我前面啊!」
         「我擋在你前面!?」
         「我想走快一點超過去,結果妳就也走快給我擋在前面,是要我怎麼走到前面?」男孩無辜地皺著眉頭說著,整顆頭紅通通的,活像隻章魚。
         阿莉聽了也不曉得怎麼回應,只覺臉頰上一陣冷一陣熱,腦袋中找不到任何語句,只好甩了頭繼續往學校的方向走去。男孩看阿莉往前走了,也小心翼翼地挪動自己的腳步,盡可能不發出腳步聲地跟在阿莉身後。
         阿莉也知道男孩還是跟在後面,但一來也不曉得說些什麼,再來也覺得懶了,就這樣讓男孩在自己身後一段距離跟著,一個西瓜皮,一個大光頭,兩個半大不小的少男少女,就讓一月的晨曦將他們纖細的影子在黃色的花浪上越拉越長。不怎麼地,阿莉只覺得自己心跳愈發急促,也感覺到空氣中多了點的微微的花香,很甜。
         後來才知道,男孩是同校同一年級的男生班學生,附近的長輩都叫他TA-KE[1]
         或許是因為那細微的香味,也或許阿莉覺得從身後傳來的腳步聲其實聽來悅耳,阿莉之後雖然還是一如往常地早起,但變得不那麼急於早早出門,有時還從門口探頭出去,等到陽光劃破早晨的薄霧時,才肩起書包,走上那條被金黃色的油菜花海包圍的小路。往往到那條路上時,還是早了那麼一些,她就把腳步放得很慢很慢,等到耳邊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才開始邁開腳步,讓身後的腳步聲一直維持著同樣的音量大小。到了學校,兩個人互看這麼一眼,就轉身走進彼此的教室。他們不會有任何的話語,那是一個男生跟女生只要講了兩句話,就會被所有的同學鬧到恨不得挖地洞把自己埋起來的時代,更是一個會因此遭到老師、長輩辱罵、痛打的時代。
         就這樣,每天早上慢步等著等著,走著走著,映出兩人身影的螢幕從油菜花海變成了黑漆漆的田水,而他們的影子也就隨著時間的流動越拉越長,也是因為太陽出來得越來越早,也是因為他們漸漸變了模樣。等到蟬聲大作,小鎮被青翠的稻田包圍,每天阿莉所等待的,不再是從身後傳來的腳步聲,而是單車鐵鍊與齒輪相互絞動的叮叮聲響,而阿莉所等待的地點,也從那條窄窄的田間小路,變成了通往鎮上的黑色柏油路與棕色的海線鐵路交會的平交道。
         有時候,等待並不是那麼刻意的,出門時稍微發呆了一陣,就沒有辦法在那班早班車通過前過平交道,於是阿莉就會牽著車在等待藍色的火車轟隆轟隆地經過時,也等待TA-KE在她身後急急忙忙的煞車,以及左顧右盼的神情。
         有時候,等待是很刻意的,或是早了或是晚了,平交道上空蕩蕩的,只有一點點幾乎聞不出來的柴油味。這時阿莉會牽著車,停在平交道口,左看看右看看,想著右邊是北邊吧?那麼假如一直往這個方向騎著,就會到台北了嗎?聽同學說前一陣子他們全家到台北去,說有好多好多的汽車,好亮好亮的燈光,還換坐蒸汽火車到碧潭划船——現在蒸汽火車越來越少了——碧潭在照片上看起來好像很大,至少比鄰近大城的中山公園的湖還要大吧!如果說,在TA-KE跟上來的時候,一個轉彎沿著鐵路往台北騎去,他會不會跟上來?讓他以那最完美的距離跟著,剛好能夠聽到那悅耳的鐵鍊聲響,然後回頭對著從旁邊經過的火車大喊,問:「你們要去哪裡?」不知道那樣感覺如何?TA-KE會划船嗎?看外國電影好像都是男生划船載女生。
         往往想到這裡,TA-KE叮叮噹噹的腳踏車聲響就會從後而至,這每次都讓阿莉心這麼一驚,趕緊用力採下踏板,讓速度產生的風息來冷卻臉頰上的溫度,有一次在慌忙之下一個不小心踩空了,讓踏板在小腿上刮了道不小的傷痕,那天阿莉硬是忍痛騎到學校,其實她心底倒是挺希望停下來,讓TA-KE看到這傷口,然後慢慢和他一起牽著車走到學校,即便遲到挨罵了也無所謂,可是她就是不敢,就怕這一停下來,傻頭傻腦的TA-KE會這麼叮叮噹噹地從旁述地而過,留她一個人在路邊哭泣。
         在阿莉的小腿上,一直留著這麼一道細細長長的傷疤,陪她到那個鐵灰色的月台,陪她到遙遠遙遠的以後。
         度過了初中三年,阿莉跟TA-KE同時考上了隔壁大鎮的高職,這件事情讓阿莉著實嚇了一跳,因為TA-KE在初中的時候一直都是全校成績前幾名的學生,照理來說,就算沒有考上第一志願的省中,進入前三志願的公立高中也是輕而一舉的,怎麼會唸那間私立的高職呢?
         阿莉第一次見到TA-KE的媽媽那天,她得到了解答。
         放榜後沒有多久的一個大熱天,阿莉跟媽媽顧店,媽媽坐在充當櫃臺的桌子前百無聊賴地翻著報紙,阿莉則是就著一旁的板凳專心地讀著一本不知道從家中哪個角落翻出來的小說。
         是一陣腥熱的風把阿莉從小說的世界中拉回來的,阿莉抬頭一看,是一個黝黑婦人走進店裡,婦人滿身大汗,拿著斗笠使勁地往身上扇,這一扇下去,反而讓本來就已經十分悶熱的店裡變得更加蒸溽。
         婦人拿了幾樣東西,放在桌上給媽媽結帳,接著便就著桌前的板凳坐下。媽媽一邊結帳一邊對著阿莉猛使眼色,示意阿莉倒茶,剛從小說世界回來的阿莉被潮濕腥熱的暑氣給悶昏頭了,對著店門口直直發呆,完全沒有注意到媽媽的給出的訊息。
         「阿莉!」媽媽雖然用的是氣音,但叫聲還是如雷一般刺入阿莉的耳中,讓阿莉差點沒從板凳上跳起來。
         阿莉慌慌張張地拿出茶壺茶杯,幫婦人以及媽媽倒茶。
         「阿姨,喝茶。」阿莉將倒好的涼茶放在婦人面前,婦人看了阿莉一眼,很冷,是她渾身燥熱中唯一沒有溫度的存在。
         「我家TA-KE呴……」
         喀隆!
         「妳咧弄啥啦?」
        一聽到TA-KE的名字從婦人的嘴裡說出,本來要端茶給媽媽的手不禁大大地抖了一下,弄得整張桌子都是茶水,還好沒有弄到店裡上門的顧客。
       阿莉趕緊拿抹布將桌子擦乾,把抹布放好,回到座位上聽TA-KE的媽媽要說些什麼。
       「他成績在學校就好好的,老師也都說可以考上一中,不然二中也不錯,結果考出來什麼一中、二中?連間公立的都摸不到!考高職、五專又感冒,差高工兩分,差師專不知道幾百分,哪有人在大熱天感冒的!要不是家裡實在沒錢,不然要他考幾次都要給我考上去!」
       「讀高職也不錯呀!趕快讀讀出來幫忙家裡面賺錢。」
       「沒啦!讀讀出去還不是出去給人請,看人臉色,錢又賺不多,生活不安定,有能力就考個醫生、法官,錢也多生活也穩,也比較有辦法照顧到家裡,最好的就是當老師,回來教書,生活穩穩的,錢也比較多,生活會卡輕鬆。」
       「啊你家TA-KE是考去哪一間?」
       「就隔壁那間啊!」
       聽到TA-KE考進跟自己同一間學校,阿莉努力地將笑容藏在自己緊繃的面孔裡,因為她知道,她在上學路上對TA-KE的等待將會繼續,更值得高興的是,她將和TA-KE一起離開這個只有草席、草帽(而且其他地方的人都誤會只有隔壁的大鎮在做)、稻田和鯊魚丸的小鎮,到溪的另一頭,到車水馬龍、五彩繽紛的大鎮,即便,所謂的離開也只有上課時間,而離開的距離,也就隔這麼一條佈滿鵝卵石的荒涼溪流。
       欣喜的阿莉,跟媽媽還有TA-KE的媽媽打過招呼後,就踩著輕快地腳步進到店面的後方。阿莉的這個動作對她來說是幸運的,因為聽許多鎮裡的人說,TA-KE的媽媽在她離開後沒多久,就開始說這間自己兒子考上的學校有多不好多不好,至於當阿莉的媽媽說出自己的女兒也是考到這間學校時的尷尬,大家都說還好阿莉不在場,不然肯定會粉碎阿莉的欣喜以及她對於小鎮許多事情的忍耐與節制,不管媽媽在場,跟TA-KE的媽媽大吵一架。
       於是,阿莉的等待變成是TA-KE輕輕的吐息,在生鏽的站牌邊,在橘色的稻香裡,TA-KE每次都還是晚阿莉這麼一些到站牌,到了站牌,喘口氣,理理笨拙的大盤帽,然後趁旁邊沒有人注意的時候,對著阿莉笑了笑,點點頭。這時阿莉總是拿著課本,用眼尾餘光去注意TA-KE所有的動作,見到TA-KE對她點點頭,她很快地露出一抹微笑,表示回應,然後再很快把自己的表情收回到課本的ABCDE
       或許離開家鄉——雖然離得沒有很遠——真的有那麼些魔力吧!又或許僅僅只是年紀使然,許多離開小鎮的男孩女孩們開始做一些以前不會做的事情,很多阿莉跟TA-KE的同學們至今還津津樂道、神采飛揚地說著:隔壁班的碧香偷偷在大鎮上買了雙好紅好紅的高跟鞋,女孩們聽她踩出那喀喀喀的聲音都不禁放聲尖叫;而班上的阿吉不知道跟誰借了輛偉士牌機車載人在大鎮裡亂飆,還讓教官跟警察追著整街跑,最後還沒有被抓到。最讓人吃驚的恐怕是延輝跟HARU[2],聽說他們兩個人制服都還沒換下,就手牽著手,走進了大鎮車站旁的旅館,當他們兩個人雙雙在學校消失的時候,老師給大家的說法很曖昧,說只是單純地轉學,但又說有些不該做的事情還是不要做的好,不然大家都會很難看。
       而對於阿莉以及TA-KE而言,最大的差別是TA-KE在假日會不時出現在阿莉家的店裡,當然TA-KE每次來都是師出有名,像是幫家裡買顆燈泡、買幾支冰棒、帶弟弟阿文來戳個玩具試試手氣,於是阿莉的等待變多了,驚喜也變多了,不光只是小心翼翼地等待每天早上都會發生的事情,而是假日一個不經意的午後,或特別是在暑假,等待TA-KE在店門口忽然的探頭,等待TA-KE對她開口說話要顆燈泡、要根冰棒或是——不用錢的——要杯茶的瞬間,等待TA-KE在弟弟被玩具沖昏了頭時與她真正開始的閒聊,問些像是「店裡生意好不好?」、「學校的課業如何?」、「今年暑假真是熱呢!」,等待這一切,等待,等待,等、待。
       等著等著,阿莉也開始在等這麼一天,TA-KE來到她的面前,不是在店裡,也不是在巴士站牌,而是在一個開闊一點、空氣好一點的地方,最好是聞不到雜貨店裡那股悶悶的霉味的地方——碧潭如何?那水面一定很綠,只有兩個人漂浮在上面,那畫面應該很美吧!但這一天等著等著就是沒有來。
       「或許,不該是在這樣等下去的時候了吧!」
       在一個滿是燃燒稻草的黑煙的下午,阿莉剛從媽媽和TA-KE的媽媽的談話中知道,TA-KE已經做好考大學的準備,回到那條本來該屬於他的路,而她——在媽媽的口中——也有這麼一條屬於她的路:留在小鎮,到不遠處新開的工業區裡的某間工廠,開始工作、賺錢,然後等著家中以及附近的長輩們找好他們覺得理想的對象,結婚,生子,一輩子留在鎮上。
       這不是兩條無法交接的平行線,而是向兩方逐漸遠離彼此的岔路,在彼此的未來裡,沒有彼此。
       那天TA-KE的媽媽走後,阿莉站在店外發呆好久好久,映入眼簾的全是枯黃的田地、燃燒的草堆、迷濛的火苗、漫天的灰煙以及令人窒息的濕氣所帶來的一點點心悸。
       這是他們三年級時的事情,工廠已經到學校裡面招人,老師鼓勵大家同學招同學一起去工作會比較有照應。
       於是,就在一個看起來再平常不過的早上,阿莉一如往常地在站牌等著TA-KE出現,也一如往常地拿著課本貌似專注地唸著,但是她的心臟瘋狂鼓動著,在她的制服外套裡面,多了張小小的紙片,但那紙片對於阿莉而言,是再重不過了,重到可以將她拖拉到地下,被厚重的泥土埋沒,然後窒息。
       TA-KE出現了,一如往常地吐氣,然後張望,看到旁邊沒有人在注意,轉頭,對著阿莉點點頭。阿莉沒有以笑容回應,還是看著課本,TA-KE不解、甚至有些驚愕地看著阿莉,看著看著,竟發現阿莉正偷偷挪動自己的腳步向他靠近。
       「拿去!」很輕的一聲。
       TA-KE往下一看,看到阿莉的手上的紙條,TA-KE意會過來,快速地把紙條抽走,放到口袋裡。
       這時忽然一聲悶雷,天上斗大冰冷的雨滴,順著撐傘的動作,阿莉跟TA-KE又把彼此移回原來的距離。
       當天放學時,阿莉就收到碧香帶回來的紙條:
       「下禮拜天中午過後 那條路見」
       到了約定的那天,道路兩旁的原來焦黑的田地已經長出了青綠的油菜芽,這一次,阿莉沒有等待,當那條他們相遇的小路來到眼前時,TA-KE已經牽著腳踏車等在那裡了。看到穿著潔白的襯衫、燙平的褲子的TA-KE,阿莉幾乎要邁開腳步快速衝過去,用力踩了兩步,忽然覺得不妥,才調整呼吸,抓著衣領,慢慢往TA-KE的方向走去。
       「要去哪裡呢?」
       「遠一點點的地方好了。」
       「海邊?山上?」
       「那……就去溪邊好了。」
       於是他們跨上鐵馬,沿著山,穿過一塊又一塊稻田,也穿過一排又一排站在田埂上的竹林,田邊的水溝嘩啦拉地流著水,穿插在水聲之間的,是他們兩人斷斷續續的交談,青澀的絮語。
       她說,她總是在等他的出現,從那條田間小路、飄著柴油味的平交道、巴士站牌,乃至於家中那個總是充滿霉味、光線不足的小店。
       他說,他每天出門的時候都好緊張,好害怕她會等得不耐煩不等他了,可是這麼多年來,他卻總知道她一定會在某個地方等著他的到來。
       她說,她覺得未來似乎已經被決定好了,可是自己想要對於自己的人生決定些什麼,決定一個自己要的未來,一個有他的未來。
       他說,好的,他也想要一個未來,一個不是困在鎮上終老的未來,一個能夠遨遊四海,開創出些什麼不同的未來,最重要的是,一個有她的未來。
       說到這裡,他們已經將車子停放在溪邊的河堤上,握著彼此的手。河堤外的荒溪因為枯水期而露出乾涸的河床,一望無際的鵝卵石堆讓僅剩的溪流顯得安靜;而在河堤內的這一頭,則是被時光之流削得滿是瘡疤的紅土山,赤色的峭壁,傾瀉而下的石流,以及緊緊攀住山頭不放,綠得發黑的相思樹。
       在最乾枯荒蕪的山與水之間,他們在彼此的唇上留下了最豐腴的吻。
       然而,在那天之後,阿莉就等不到TA-KE了,在巴士站牌等不到他,在家中的店裡也等不到他,在學校托人去找,也說他人沒有到學校,聽說是要提前準備考大學要先在家準備。
       不是說不要離開彼此的嗎?怎麼忽然就這樣消失了?
       焦急的阿莉,左思右想想不出個所以然,最後決定找TA-KE的弟弟阿文幫忙,或許是年紀小不懂事,也或許是TA-KE家中的防護網獨漏了家中這位年紀最小的成員,透過阿文,阿莉拿到了一封字跡潦草的信,看了信上的內容加上阿文的敘述,才知道那天回去TA-KE就跟爸媽說了他們的事,並保證說他會努力完成學業,找到好的工作為自己未來負責。哪知道話才出口,TA-KE的爸爸就是一巴掌甩下去,頭也不回地走掉,而媽媽則是斬釘截鐵地說:
       「如果你的對象家裡不是老師、公務員,你就不要來找我談!」媽媽雖在氣頭上,但還是歪了頭想想說:「如果對方是護士還勉勉強強,將來還可以照顧我跟你爸。」
       很快地,店裡面也傳來風聲,說TA-KE跟家裡面反對的人談戀愛,所以被關在家中了,不過這樣對TA-KE也好啊!TA-KE這麼優秀,以後一定是念大學、然後回來鎮上教書當老師,所以這不知道誰家的女孩子還是不要拖住人家,而且TA-KE還要準備考大學,怎麼可以因為這種事情受到干擾呢?當初TA-KE高中、專科考不好,搞不好就是這個女孩子害的!
       許多談到這件事情的人,在說到這裡時,都會不約而同地望阿莉家的雜貨店看去。
        很多人都記得那一天,他們在阿莉家的店門外聚集聊天時,注意到阿莉的爸媽沉著臉坐在桌子後面,等著阿莉回家,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地刻意避開關於阿莉跟TA-KE的話題,但每個人都心知肚明自己是在等待些什麼。
        「妳實在是有夠丟臉!」當阿莉走進店裡時,父親瞬間跳起身來大吼:「讓我們家這樣被人家瞧不起!」
        接著一聲響亮的巴掌響徹了店裡店外。
        「妳要是敢再跟TA-KE見面,我知道一次就打妳一次!我不准我們家被這樣瞧不起!」
        阿莉沒有哭,也沒有跟父母爭吵,她只是靜靜地挪動她高瘦的身影,消失在幽暗的店舖裡。
        為什麼會是這樣?無論是TA-KE家的,或是父母親的,為什麼會有這樣強烈的意念以及理由?想著想著,阿莉終於在棉被裡痛哭失聲,她還是無法理解為什麼,但她也不想理解,她只知道,她將失去等待TA-KE的機會,是的,連等待都不能等待。
       於是,她偷偷收拾好行李,以店裡的玩具為代價差阿文送信,然後在小小的夜燈下換上最漂亮的新衣,一步一步地走向車站,開始了對TA-KE又一次的等待。
       此時,就如同他們初次遇見彼此之時,是油菜花黃風起時。
       小鎮的故事講到關鍵的地方,總是有些模模糊糊,細節也會有許多種版本,畢竟是聽說來的,但無論哪種說法也都是真實、都是可信的。
       有人說阿莉終究沒有等到TA-KE,所以自己一個人搭上了向北的最後一班列車,離開了小鎮,許多人相信這樣的說法;但是更多的人相信另外一種說法——或許人們總是喜歡相信那些驚聳怪誕的——TA-KE到了,還偷拿家裡的皮箱裝些衣物就殺到車站,只是他們才隔著月台對望著彼此,TA-KE就在阿莉面前被隨後趕到的家人硬生生拖出車站,拖上特別叫來的計程車,載回了被金黃花海所包圍的紅磚瓦房,而阿莉哭倒在月台上,想喊出TA-KE的名字卻喊不出聲音,只能枯坐在冰冷的水泥月台,直到深藍色的火車進站,才將她幾乎散掉的身影吞去,消失在吹著陣陣冷風的小鎮空氣中。
       總之,阿莉離開了小鎮,到了台北,雖然是高職肄業,但也找到了專門從事外貿的貿易公司的工作,改了個英文名叫Lisa,等到她寄第一封信和第一筆錢回家時,家人才猛然發現,原來自己家的女兒其實英文學得好像不差。
       改叫Lisa的阿莉,好幾年後在台北結了婚,想找那條以前聽說可以通道碧潭的鐵路,卻發現鐵路早早在她離開小鎮前就被拆了,只剩下黑漆漆的柏油路,和遠遠比傳說中的還要多很多很多很多的汽車,而當鐵路重新出現時,早就是鑽到地下,成為光鮮亮麗的捷運。但我們還是可以在她台北家裡的相框裡,看到她和一對兒女手持著船槳、浮在碧潭翠綠的湖面上的笑容。
       聽說後來Lisa也還是常常回到小鎮,畢竟家還是家,女兒還是女兒,但不知道為什麼,鎮上的人在雜貨店裡,只會看到一天比一天老的媽媽,和偶爾才會出現的爸爸。
       不過大家暗地裡相信、甚至是期望,她還是在等待的,等待著TA-KE會再次出現在她的面前,將她接走,接去哪裡沒有人有肯定的說法,因為若是忽然問起如果是你會要一起跟阿莉或是TA-KE去哪呢,恐怕也只會得到長長的沉默。
       但也有很少很少的人說到,即便她不再叫做阿莉、和外國客戶說著流利的英文、看著陽台上照顧良好的盆栽,甚至從背後抱著她那溫文儒雅在高中教書的先生、甚或看著在公園裡奔跑的一對子女時,她還是在等待,等待著TA-KE穿著潔白的襯衫、燙得平整的長褲,牽著單車,走到她面前,載她到那年那片她等待他的金黃花海。
       只是在雜貨店、在平交道、在生鏽的站牌、以及在每年都會盛放金黃光芒的那條田間小路,都沒有人看到TA-KE的身影和阿莉的身影,連那輛發散的濃厚氣味的老牛車,也不知去向。
       成為Lisa的阿莉在鎮上,就像許多離開鎮上的年輕人——現在他們已成中年人了——一樣,成為了存在遙遠的台北城的一則傳說。
       日子就這樣過著過著過了三十幾年的時光,小鎮上多了很多很多又像是歐洲皇宮、又像是日本禪寺的房子,婦人們容顏已老,不老的是她們編織草席、草帽的手藝,縣政府蓋了座文化館請她們進駐,雖宛若陳列的展品,但也因此留住了那麼點時代的味道。鯊魚丸的味道還是一樣有點辣辣的,意外成了小孩子們除了奔跑、騎腳踏車、爬樹之外,另外一個願意回到小鎮阿嬤的紅磚房的理由。鎮上沒有太多改變,還是灰僕僕的靜謐小鎮,就是多了好多家便利商店,車站還是那個豆干似的水泥房,鎮外還是一片片稻田,年復一年地從黑轉綠又變黃地紀錄著季節與時間的流轉。
       終於在最近一個油菜花黃寒風起的時節,多年不見的小學同學們紛紛駕著自己的雙B轎車、拿著印有燙金字體的邀請函回到山腳下的小學。明明當年是男女分班,但已成歐巴桑、歐吉桑的老同學們,還是不分男生女生班地說誰誰誰以前好漂亮啊!誰誰誰以前運動好強,其實很多女生都在注意他;當然在這樣的場合,大家也會談些離開學校後的事情,像是誰誰誰是哪間公司的老闆娘、誰誰誰在哪間大學教書、誰誰誰白手起家開了間鋼鐵工廠——噢,他們也不會忘了提起山腰上的三合院那家的小姪子在大鎮與小鎮交界蓋了座高科技廠房的事蹟,也說在什麼綠能科技興起的時代買他們家的股票好有前景,上次幫老當家慶生的場子好熱鬧,立委、鎮長、議員、大學教授都出席,真是小鎮難得有這等威風場景!
       言談間,我們知道,TA-KE最後真的考上的大學,並且如他媽媽所願當上的老師,也透過介紹娶了同樣是老師的女孩子為妻,熟悉內情的人,還不懷好意地說,TA-KE的太太根本是阿莉的兩倍寬,熟識TA-KE的人都說他應該是喜歡纖細高瘦的女生啊!而且他們還十分粗野地說,TA-KE娶到的是「番仔」,TA-KE的媽媽本來還是只是嫌未來的媳婦怎麼膚色深了點,但看看有些深邃的輪廓倒也頂好看的,就推著TA-KE趕快成婚,結了婚發現對方是原住民,就直呼大上媒人的當,真是夭壽短命!也有人意識到他們的對話似乎顯得在歧視不同族群的人,連忙幫TA-KE的太太說話,也提醒大家這樣講不好,但不知怎麼搞的又酸不溜丟地跑出這麼句話:
       「這種事情只要幸福就好,也只有TA-KE他們家才會覺得吃虧上當而已。」
       說畢,大家先是楞了一下,但又馬上不懷好意地笑成一團。
       這些老同學們還說到,TA-KE媽媽的心願終究只達成了一半,因為TA-KE打死就是要離開小鎮,最後跟著太太的腳步到了高雄的山區的學校。聽說TA-KE還為此對父母親發出了一輩子唯一一次的怒吼:
       「我這輩子該自己做一個決定吧!」
        大家一定很好奇,TA-KE跟阿莉有沒有出現在那有著八十年歷史的校舍中呢?也念同一所小學的碧香說,TA-KE人到了教室外面,就無法再往進走一步,在教室外面站了好久,最後一手撐著教室外的老榕樹,獨自哭著;比較早到的阿莉,則是始終面對教室內斑駁的牆壁,一句話也不說。
       不過我想一定沒有人知道,阿莉,噢,不,應該說Lisa的眼淚就像被父親掌摑那時一樣,是回到台北家中才流下來的。她一個人靜靜地坐在餐桌旁發呆,或許是想要把TA-KE那手扶著老榕樹哭泣的樣子給忘掉吧!結果椅子都還沒坐熱,她那念大學、參加原住民服務社團的女兒就回來了。
       「媽,我跟妳說噢!」女兒沒有注意到媽媽渙散的神情,一屁股就坐在旁邊。「我不是常跟妳講到我在部落碰到的那個人很好、對小朋友很有愛心的老師嗎?他原來是妳的同鄉耶!我們本來要邀他到我們社團來分享在部落服務的經驗,結果他說他要回去參加小學同學會不能來,我才知道他是妳以前的同學,媽,妳今天一定有碰到他!」
       女兒連珠砲般的一段話,瞬間讓Lisa回神,彷彿自己重新又再次是那個仔細聆聽身後到底有沒有傳來腳步聲的小阿莉。
       「那他叫什麼名字?」
       當女兒將TA-KE的名字以俏皮的語氣說出的瞬間,Lisa眼前出現了大片金黃的花海,而在花海中,還聞得到淡淡的草席香味,耳邊,則一如她的預期、她的等待,傳來了那一聲聲沙沙作響的腳步聲,她會在第一次回頭的時候,看到那個頂著大光頭、臉紅得像章魚似的小男生;當她故意向前走,好讓小男生再多跟著她幾步,再忽然回過頭時,小男生已經成為那位穿著平整的襯衫、長褲的青年,牽著單車,在舒服清爽的冷空氣跟花海中對著她笑了笑。
        女兒並沒有辦法看到、聞到、聽到那麼多,她只是沒有辦法理解,為什麼媽媽在聽到那個名字的瞬間,眼淚止不住地滑落,但同時嘴邊卻揚起了笑容,就像她不懂為何今天電話那頭,那位很有愛心的老師要問許多關於媽媽的事情,最後用帶著鼻音的聲音跟她一直說:「很好、很好。」

本文刊載於《新地文學》2011年12月號


[1] 發音類似「他給」,為「武」的日文發音。
[2] 發音類似「哈魯」,為「春」的日文發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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