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8月13日 星期五

文學寫作的強制拆遷:談談「鄉土」寫作(轉自「文學創作者」論壇)

http://www.yon.com.tw/modules/newbb/viewtopic.php?topic_id=4732&forum=16&viewmode=flat&order=ASC&start=0◎朱宥勳

那天,我收到一封「強制搬遷」的信。它告訴我們這類「青年寫作者」(意思是年紀輕輕,就不知為什麼誤入文學、寫作之途的孩子):你們寫得很糟!你們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本來斜倚著身子拆信的我,嚇得連忙正襟危坐,覺得似乎還不夠恭敬,於是特別關掉了正在轉播球賽的justin和叮叮作響的噗浪,用最虔敬的心開始讀了起來。之所以這麼尊重這封信,是因為我向來都知道我們寫得還不夠好,所以如果有人願意指點迷津,當然求之不得。
拜讀完畢之後,我虔誠的眼神想必蒙上了一層輕盈的迷惑。
它開的藥方是:你們遠離「鄉土」太遠了。回來寫鄉土吧。
這一個神聖的召喚可是非同小可。我腦中瞬間閃過幾個談論「鄉土」的場合,比如在日據時期大力推動台灣話文的黃石輝前輩,或者在戒嚴時期遊走政治刀鋒的鄉土文學論戰諸前賢們。但我沒有異族語言要對抗,更還沒有告密逮捕的時局威脅我。相反地,正如信上所說,好多好多地方都在鼓勵我等族類書寫「本地的風土民情」這則召喚確實神聖,就像是摩西的十誡,但我有點疑惑:我是希伯來人嗎?我的出生年不是1988年嗎?資質駑鈍的我一直在這些瑣碎的問題上面打轉,以至於我覺得必須認真思索下面這個問題:
當它談論「鄉土」,它指的是什麼?
最直觀的看法是:我所生長生活之處,便是鄉土。所以今天不管我出生在東京還是官田、混跡在台北還是母體,這些地方就是我的本鄉本土。在(可能)變動不居的現代生活裡,「鄉土」是一個夾帶有時間意味的空間名詞,它指的是我曾在某段時間佔用了某個空間的點,並與這個空間中其他的人事物發生關係。對我來說,那就是8歲生日那天的鶯歌鎮、12歲停電夜晚的桃園、15歲感染腸病毒的九份、16歲初吻的台北……這份名單會一直變長,只要我還活著。它很難被精確定義,因為很多時候我也不確定我自己在哪裡。比如說,當我在東京用MSN對人在台灣的女友唱搖籃曲的時候,這時候究竟是我在她身邊(台灣)還是她在我身邊(東京)?或者,會不會我們兩個的靈魂已經透過某些電子訊號的輸送,那時正遠在地球上空數萬公里的衛星上羞答答地相逢?然後一回神,我把咖啡打翻到筆記型電腦上了,燙得猛甩手——我回來了,東京的咖啡真貴哪。
這樣的鄉土,能不能滿足它所指點給我的「神聖的召喚」?似乎是不行的,因為它語帶指責地描述我們:
不管家住鄉村或城市,消費社會的幽靈無孔不入,他們的小說出現了
新鄉土;故事背景大多在咖啡館、餐館、KTV、酒吧、網咖、夜店、
三溫暖、電影院、百貨公司,以及電腦裡浩瀚無際的虛擬世界……。
我有點傷心。因為我們所在的消費社會的確不太完美,咖啡館太貴而餐館太難吃,KTV總是讓一個人的孤單更孤單,網咖和電影院的座位常被煙蒂燒出洞來,三溫暖……這哪來的?這似乎不是「我們」的鄉土。但更令人傷心的是,我們在這不完美的消費社會裡面努力地生活,小小的抵抗、小小的憂鬱以及小小的不知所措,而這一切卻被說成是「幽靈」。這一魅影的反面是我們所沒能寫、沒能過的生活,它說:「因而他們的小說也少有陽光、村落、田野、山嶺。」(順帶一提,這一切比奇堡裡面幾乎都有——算吧?)太宰治說,「生而為人,我很抱歉。」我卻差點要向它懺悔:「生不為人,我很抱歉」
所以我出局了:我的鄉土不是鄉土。我的生活只是一齣歌劇魅影。
於是我們讀出了「鄉土」的第二層意義。其實最大的誤解在「鄉」字上面。我們單純地以為「鄉」就是我們所佔據、所源出的時空。可是「鄉」在它們的用法裡面是一個地理學字眼:「鄉」是相對於「城」而存在的,造詞是「鄉村」、「鄉鎮」。所以城市出局,鄉土生焉。「土」則是一個偽裝城物理名詞的抽像名詞。它表面上是指涉「土地」——水稻啊、白鷺鷥啊、水牛啊之類的農業相關意象。不過事實上,它包含的比這更多,它其實傳承了一群揉合了左派關懷和寫實主義傳統的文學元素。如果我今天寫一篇關於漁民、神棍、失業工人的小說,這是「土」。但如果我寫的是吟詩的小地主、開化肥公司的供應商、經手玉米貿易的小職員,這就不土。「土」和「鄉」一樣,都是對立於城市的概念,而城市不知道為什麼,總是被想像成脫離土地的「天空之城」(我還真希望是,這樣還可以撿到從天而降的少女)。但是「土」的左派關懷讓城市裡面的某些角色可以是鄉土,比如從鷹架上摔傷的工人就可以寫成鄉土故事,而從鷹架上摔傷的「青年寫作者」就註定是一個小資情調的故事,一定是蒼白貧血,艱澀難解的。我不願意說這是「階級」的差別,因為嚴格的社會學定義會指出,這種分類方式基本上不是精確的階級分類,只能說是我們賦予某種職業一些屬性。
而它,那封前來點醒(或斥責?)我的信,運用的就是這樣的分類邏輯,所以無怪乎我們的生活會被視為幽靈。
而這種分類邏輯也不見得完全糟糕,只是當它成為一種優勢的指導語時,就會讓我萬分困惑。如同我一直視為同齡小說寫作者領先群的楊富閔,他的小說絕對鄉土,毫無異議,而且寫得超級好。可是,我去寫鄉土,能夠寫得一樣好嗎?我記憶中最鄉土的地方在鶯歌,而鶯歌在我就學時就已經是台北-桃園鐵路間中型的站點,這幾年人口更是狂長。
而且,就算能夠一樣好,我們要兩個楊富閔做什麼?
在它的建言之中,也誠摯地提醒我輩,要寫「自己熟悉的事物」。於是這封信其實完全應當讀作一封關於文學寫作的強制拆遷啟事。它的論證是這樣的:你們應當寫鄉土,而且你們應當寫自己熟悉的事物,所以你們應當立即搬去鄉土所在的地方,搬離你們現在的生活。
蘇格拉底說:「未經反省的生活是不值得過的。」2010年我輩「青年寫作者」在盛夏之中收到的訊息卻是:「你的生活是不值得過的。」搬家吧。反正你現在的生活再怎麼過下去,也寫不出什麼好鄉好土。
六年級小說家被冠以「新鄉土」之名時,我常覺得這種定義方式太過鬆散。這個名詞把「鄉土」擴大為我們所談的第一種意義,因此也就等於沒有定義。但不料「七年級」、「八零後」才不過剛對這個世界探頭探腦,又被按上了「鄉土」這個詞,說我們寫消費社會的幽靈鄉土,然後再用第二種定義斥責我們不是鄉土。問題是這兩個字根本很少在我腦海裡面出現啊。
但幸好,我還比這封信的主人年輕幾歲,因此面對它的苦心孤詣我能夠理解,並且諒解地微笑。我行李不多,搬起家來尚稱靈便,而且我是寫小說的,我大可以寫一篇小說來談搬家這件事。虛構、謊言、無中生有,本來就是我的興趣,它大可以放心:我就算一直窩在原地,也能騙得它以為我乖乖搬進「大愛村」的。
讓我們對神聖的召喚微笑,在虛構的敘事地址上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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