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8月13日 星期五

新鄉土的本體與偽鄉土的弔詭 —側看80後台灣小說新世代現象(原載於《文訊》)

◆季季 作家、政大「文學創作坊」指導教師

※對這些80後台灣小說新世代寫手來說,無論處在怎樣的環境,面臨著怎樣的挑戰,這一切都是學習與試煉,也是邁向成熟必經的過程。如果能在紛紜歧路中不斷的自我省視,提升,累積,小說一定能越寫越好的。※
《文訊》編輯為「台灣文壇新人錄──小說篇」專題來約稿,要我談談近幾年來「印象深刻的年輕小說創作者,以及他們的創作面向,希望以1980年後出生為主……。」

勉為應允之後回想了一下,80後世代在文壇開始出頭,大約是新世紀之初,十年以來又有不少新人出列,但整體經濟、文化環境劇變,小說新人面對的挑戰更複雜,發表作品則比前兩世代更不易,只能如走唱人般在網路與文學獎之間尋求發聲;能在文壇建立聲名者不多,得以在文學出版社出書者更少。這些現象當然也涵蓋了創作面向,而且更值得深思。所以我想換個角度,以近些年來參與各文學獎評審的經驗,「側看」80後小說新世代的現象。最後留點篇幅,略談兩位過去幾年表現不錯,未來應該也有前景的新秀。
★ 生活面向窄化,寫作基本功不足
提到「80後」,很多人可能先想到大陸的韓寒(1982~),他高一升高二時七科不及格而留級,高二升高三時(1999)又七科不及格而遭退學,但2000年即以描寫初中生活的長篇《三重門》成名,迄今暢銷兩百多萬冊,並已出版14部作品。此外,他21歲開始賽車生涯,最近還創辦《獨唱團》雜誌備受矚目。我沒讀過韓寒的小說,不便妄論其優劣高下,但對比台灣的80後寫手,「韓寒現象」提供我們另一角度的思考:台灣的80後世代,如果連續兩年七科不及格,還能擁有那樣的自信嗎?父母會用怎樣的態度對待他?社會能否讓他得到發展的空間?台灣的80後作家,是否一定要有高學歷?(上世紀的黃春明、七等生及我都沒讀大學)
十幾年來,台灣廣設大學,鼓勵高學歷,當韓寒在教育體制外蓄積能量發展長才時,台灣的80後寫手大多還在校園裡「深造」。遺憾的是,這些學士生或碩、博士生的作品,錯別字多,誤用成語,有的連標點符號都不會用;不是語氣未了即用句點,就是一段數百字只有一個句點。有些獲得文學獎的作品,仍然有類似的缺失(發表前已由編輯改過,你是看不到的)。
其實,標點符號等「基本功」應該在初、高中階段就已學會,升了大學讀了碩、博班還如此,顯見他們的語文基礎教育有問題。所以我常勸政大「文學創作坊」的學生要自求多福:閱讀名家作品時,不只賞析故事、文字、結構、意象,「最好連標點符號也讀進去」。
80 後寫手在大學也許讀了不少文學經典或創作理論。寫作是他們課餘的興趣,得文學獎是意外的驚喜;但因發表的園地有限,大多有成名的焦慮,生活裡除了應付一般的學期報告或畢業論文,還要花不少時間寫網誌或經營部落格,尋求其他的發聲管道。然而他們的生活範圍「宅」,生活經驗也「窄」,又不善(或不願)觀察人情世故,作品常出現邏輯不一的矛盾或常識的錯誤。
他們成長於解嚴之後的開放社會,可以更自由的閱讀與吸收;啟蒙寫作時雖不像前兩世代那麼受到魔幻寫實的召喚,但網路文學,村上春樹,後現代,《魔戒》、《哈利波特》、《達文西密碼》,以及全球化之後大量引進的各國暢銷書,或多或少迷亂了他們的眼睛,影響了他們的創作走向。尤其台灣出版界引進國外暢銷書大多是搶譯,許多譯文未經消化,照著西式語法直譯,而社會價值觀傾向「暢銷就是流行」,他們模仿流行寫作,作品經常出現「他的衣服被太陽晾乾了」、「他的時間被用完了」之類的西化語句。我甚至在某校文學獎評到以美國人在大草原養牛為背景的作品,看起來完全像翻譯小說。作者似有意藉此展現想像力與創新風格,但也因此喪失了台灣小說的本體形貌。
★ 想像空間受到壓縮,小說取材大同小異
80 後寫手生長的年代,台灣的城鄉差距日漸縮小,傳統農業社會改觀,鄉土的本體與形貌也不斷產生量變與質變。不管家住鄉村或城市,消費社會的幽靈無孔不入,他們的小說出現了新鄉土;故事背景大多在咖啡館、餐館、KTV、酒吧、網咖、夜店、三溫暖、電影院、百貨公司,以及電腦裡浩瀚無際的虛擬世界……。他們的腦子裡裝了沉重的學院書袋,也裝了混亂的消費資訊與網路媚俗,想像的空間不斷受到壓縮,小說取材的背景大同小異,人物也大多蒼白、孤獨;敏感、脆弱;內心陰暗、呢喃自語。因而他們的小說也少有陽光、村落、田野、山嶺;偶爾出現則像一幅粉彩畫,缺乏土地的真實感。他們善於描寫孤獨,不善於說故事,人物的生活缺少轉折,情節都靠敘述進行,小說人物說的話像平面描述,不像生活人物說的話能呈現情緒起伏與語言節奏。
生活經驗當然會影響小說寫作,譬如家族書寫,由於社會開始「少子化」,他們少有機會「走親戚」,寫的時候又不請教長輩,自己發揮「聯想力」拼湊,結果常把親戚的稱謂寫錯:例如稱媽媽的弟弟為「叔叔」(應該是舅舅),稱太太的父親為「親家」(應該是岳父),稱父親的妹妹為「阿姨」(應該是姑姑);甚至父母在家中的排行也算不清楚。類似的謬誤在各種文學獎作品裡層出不窮,讓人不禁扼腕嘆息。2007年獲得時報文學獎小說首獎的〈手機小說〉,是我印象最深刻的例子。這篇小說緊扣現代潮流,以手機裡新推出的日本小說及父母間的簡訊串連情節,藉「我」隨母親返鄉探望阿嬤的病,間接帶出父親的外遇;文字、層次亦都流暢清晰,頗見作者才華。但「我」回到阿嬤的家見到「大伯母二伯母三嬸五姨」,後來又見到「二伯三叔四叔五哥」;在台北的父親寫給母親的簡訊則有「大哥三姊五妹」……。作者有意表達阿嬤子女眾多且孝順,但眾多子女在小說裡排行混亂,面目模糊,連「我老爸」到底排行第幾都不清楚。又如父親的「五妹」應該是「五姑」,也寫成了「五姨」。參與那屆評審的委員也許沒看出這些排行與稱謂的邏輯問題,或認為這些問題只是枝微末節,「小疵」不掩大瑜?然而小說寫的是人的生活,細節是串連人物、情節的血肉;曹雪芹、張愛玲、高陽等人的小說,大大小小的親戚一層又一層,哪一個的稱謂或排行可以寫錯?他們的小說之所以迷人,原因之一即是對生活細節巨細靡遺的鋪排。
〈手機小說〉的作者陳栢青(1983~),是80後耀眼的新秀之一,希望他不介意我提出這些問題,將來出書時能予以改正。
這個例子也讓我想到,連陳栢青這樣聰慧的寫手都有此狀況,其他才華不如他的同世代寫手的問題其實更多,只是限於篇幅無法一一贅述。我想,「寫你了解的事」是基本原則,凡不了解的都應查清楚再寫。更重要的是寫完要細心的反覆檢視與修改,一方面是現在的電腦打字容易出現同音不同義的字,另方面是我們寫作時,對一個人、一件事、一句話、一個場景(或更多)的記憶、想像、意象,往往需要一再的思考與篩選,才能慢慢描摹清楚或形塑完整。海明威(1954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的《戰地春夢》,最後一頁「重寫了39次」;《老人與海》的原稿「看過兩百次才完工」,這樣的寫作態度是值得新世代學習的。
★ 遊走地方文學獎,鄉土的扭曲與妥協
80 後的寫手,也和前兩代作家一樣,大多通過大報文學獎成名。但新世紀之後,經濟環境萎縮,網路興起也擠壓平面媒體空間,導致少數報紙、雜誌關門,多數副刊改變生態,他們即使得了文學獎,仍很難再在大報發表小說。相對的是工商企業、宗教團體、慈善機構,為了塑造形象而紛紛設立大多有特定宗旨的文學獎,各縣市文化局舉辦的文學獎也強調本土意識,明訂徵文宗旨必須具有地方特色。80後寫手參加這些文學獎必須意識先行,構思故事之前要先研究各類徵文宗旨與字數限制。尤其是地方文學獎,他們不熟悉各地的地理背景與風土人物,只好參考網路上各種真偽難辨的資訊,以想像的真實塑造他們想像的鄉土。就創作來說,這是想像力與寫實能力的挑戰,卻也是一種鄉土意識的扭曲與妥協。
80後世代與其他世代同時遊走參賽,結果出現了許多「偽鄉土」的小說。我在不同的縣市文學獎評審時,雖也看到一些感人的鄉土小說,但多數作品只有刻板的鄉土骨架,未能呈現密實的鄉土肌理與人物特色。譬如寫農村,有關水稻、蔬菜、水果的種植與採收是很重要的生活內容,但他們不了解季節、溫度、施肥等專業問題,往往避重就輕,簡單略過。更荒謬的是,他們誤以為參加地方文學獎必須用閩南語對白才「政治正確」,然而在日常生活裡連閩南語也很少說,當然無法寫出準確的閩南語用字;小說人物說的閩南語大多有音無義,連我這個台灣人也不免一頭霧水,「哪攏看無?」
適切的方言確實能強化鄉土小說的本體,但寫出的閩南語對白如果「音、義不符」(甚至相去甚遠),不但削弱了文學的質地,也會造成閱讀的障礙,文化的污染,歷史的災難。
凡此種種,都是「偽鄉土」小說的弔詭。我建議地方文學獎最好取消特定宗旨,讓80後世代能更自由的以他們最擅長的體裁寫作,文學質量當會更為圓熟。
★ 面對紛紜歧路,新世代更需沉潛心靈
以上這些現象,無非是在說明80後寫手處在怎樣的環境,面臨著怎樣的挑戰。對他們來說,這一切都是學習與試煉,也是邁向成熟必經的過程。如果能在紛紜歧路中不斷的自我省視、提升、累積,小說一定能越寫越好的。
不過寫作才華有高下,個人涵養也不同,在同樣的大環境中仍有比較能沉潛心靈的寫作者。本次專題企畫邀請了九位新世代(當然難免遺珠)各寫一篇小說,並附創作觀與簡介,讓讀者對他們有更進一步的了解。一半以上的作者,我曾在不同的文學獎評過他們的作品,其中的賴志穎(1981~)與楊富閔(1987~),表現最為突出,善於說故事,想像力與寫實能力俱佳。他們都曾得到《自由時報》「林榮三文學獎」短篇小說首獎(賴志穎第二屆,2006年;楊富閔第五屆,2009年),也都受到文學出版社重視,已經出版第一本小說集(賴志穎《匿逃者》,2008年6月,印刻;楊富閔《花甲男孩》,2010年5月,九歌)。
賴志穎的專修是微生物學,會唱男高音及演奏中外樂器,才華比一般作者多元,使他的小說結構更嚴謹,更講求節奏與意象。他讀建中高一即開始寫作,但第一本書僅收錄2004至2007年間的十篇作品。出書之後即赴加拿大蒙特婁攻讀「自然資源科學系」博士班,研究實驗「北極微生物」,這兩年作品較少。不過那特殊的北地經驗,想必有一日會在他的小說裡以另一種形式現身。
楊富閔讀的是中文系,目前就讀台大台文所。他把讀過的書全都化為故鄉﹙台南大內﹚的鄉土,又把大內的鄉土全部化為小說的鄉土;第一本書收錄的八篇小說發表於2008至2010年間,均是朝氣生猛的鄉土作品。
在 80後寫手中,楊富閔的鄉土能量最飽滿,語言最鮮活,阿公阿嬤在各篇作品中穿梭轉換;即使〈唱歌呼你聽〉的場景換到了台中(因為要參加台中縣文學獎),我們也看得出那個老病阿公的魂魄其實來自台南大內。他的特色之一是對病、老、死亡永不疲憊的書寫,另一特色是善用現代科技與流行產品串連小說情節,即使人物的內心深沉悲苦,也不失幽默、自嘲與寬容的人性本質。今年24歲的楊富閔,已踏出一片他所獨有的新鄉土;這片廣袤的田野必會不斷延伸,更加豐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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