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10月16日 星期四

義大利女孩

說明:一年多前的暑假寫完的,屬於「地理教科書」計畫的一篇作品。雖然說技術上沒有其他的作品好,也有很多的問題,但這卻是我最喜歡的作品之一,也是少數寫完以後會感到心情愉快的作品,希望看完的人也會有愉快的感受。

 

義大利女孩既沒有任何義大利血統,也不會說義大利語,大學更不是念義大利語系,她甚至沒有去過義大利,對於米蘭、祖文特斯、藍寶堅尼這些名詞也不太熟,她只是在街上隨處可見的年輕女孩,如果說有什麼不一樣的話,就是她比一般的女孩子還要漂亮些,臉上也沒有太多讓人看了會頭暈的彩妝、眼影。

準確來說,她是幾乎不化妝的,只在稜角明顯的嘴唇上塗了點淡淡的唇蜜,第一次見到她我還以為她在學校唸書,後來才知道她已經從大學畢業兩年了。

會認識義大利女孩,完全是因為我「房屋業務專員」的工作的關係。

大學畢業那年,不知怎麼搞的也沒考研究所,也沒準備出國,說要做什麼工作也沒有多少概念,兵役體檢也糊里糊塗地收到了丙等體位的通知,很多同學跟我說恭喜,我自己沒什麼高興的感覺,反而覺得接下來不曉得要做什麼而感到失落。課業隨隨便便念,到最後也都隨隨便便過,然後隨隨便便拿到畢業證書,回家後沒有兩個禮拜又隨隨便便把證書稿丟,到現在我都還想不起來我把大學畢業證書隨隨便便丟到哪。如果說那段期間我有做什麼有建設性的事情的話,那就是我把自己還有家裡清潔得很乾淨,因為實在找不到什麼正事可以作。

我像是顆清洗乾淨的馬鈴薯沉家裡的大沙發中,有時看電視,有時則是純看電視機。媽媽一如預期地每天對我發飆,一開始只是標準的媽媽式碎碎念,接著是辱罵、咆哮齊發,什麼不肖子、飯桶、沒出息這些字眼很用力卻沒有任何重量地向我砸來,我像是個作錯事的小孩安靜挨罵,並且不時擺出羞愧的神色以安撫媽媽的情緒,等到媽媽氣消離開我的視線,我就回頭往沙發一癱,繼續當我的馬鈴薯;直到有一天一支油亮亮的鍋鏟飛到我的眼前,並在客廳的地上製造出響亮的聲音,我才忽然驚覺如果不對媽媽的憤怒作一些回應,我恐怕會被做成馬鈴薯泥。

我勉勉強強接受了媽媽的安排,到一個不知道跟我有啥親戚關係的長輩的房仲公司工作。說是房仲,但工作到現在兩年來,我一間房子都沒有賣掉過,倒不是我沈默寡言內向害羞無法勝任這種工作(學生時代我還可以在校慶晚會一千多人面前表老鷹合唱團的《加州飯店》,尤其尾奏將近兩分鐘的吉他SOLO,更是逗得台下尖叫連連),而是我一開始就在一個跟賣房子沒有任何關連的崗位上工作,專門負責接洽租屋。

原來那個長輩除了經營房屋仲介買賣,自己也買了不少房子,有些是學生套房,有些則是公寓單位,她在房仲公司下分出了兩、三個員工稱他們作「租賃部」,專門管理這些出租的房子,而我則是「租賃部」的新進成員。租賃部在仲介公司的總店也還煞有其事地有間小辦公室,辦公室有兩扇窗,一扇向外面,一扇是向老闆的大辦公室,我記得第一天上班往那只擺著一支電話的空白辦公桌丟了鉛筆盒和幾本沒什麼用的筆記本,指著玻璃窗後的老闆說了聲:「包租婆!」,在一秒左右的寂靜之後,辦公室內爆出了驚人的笑聲,女老闆也透過玻璃殺來驚人的眼神,之後,租賃部的人便在私底下稱呼老闆作「包租婆」。

租賃部沒有設主管,全部直接聽命包租婆,我跟其他稍微年長的同事都是作同樣的工作,工作內容說來不算太無聊,但很瑣碎,一下子是要跟哪個豬頭房客催房租,一下子又要將招租廣告PO遍能跟這個城市扯上關係的BBS,一下子又是要跑到哪間大學邊的學生套房換飲水器的濾心。穿梭在那一間間被小巷、電線、狗吠、機車纏繞的狹小房屋間,我都在想:那一張張男男女女年輕卻看來疲憊的臉孔後,不知道是不是沸騰著一股渴求徒手拔下鐵窗,然後以滿分十分的跳水姿勢往骯髒的柏油路一躍而下的衝動?

不過包租婆的房子不全然都是那種讓人想要徒手拔鐵窗的鴿籠,她在新的市政府附近也買了幾戶全新的公寓,有一間公寓甚至在最高樓設有一個可以瞭望整個新市政中心的咖啡廳,我就是在那裡遇見義大利女孩的。

女孩挽著一肢毛茸茸的手進到咖啡廳,她一進門我就看到她被藍色的牛仔褲包裹的腿,再往上我看到她身上套件白色的連帽薄外套,外套裡面是件淺綠色的短袖上衣,臉上沒有化任何的妝,她停在門口,一雙大眼便慢慢搜索不太大的咖啡廳,當她看到和包租婆坐在窗邊的我,視線便停了下來,像是要確認我身上的什麼,而從她進門後就一直盯著她的我,自然是像觸電一樣慌張地收回視線,發現在桌邊的地板上有一個隱藏式插座。

「噢,義大利人來了。」包租婆看著女孩挽著的那肢毛手說。

包租婆要出租的全新公寓在十八樓,兩房兩廳、裝潢、家具一應俱全,從窗戶看出去是整片新市政中心,窗外興建好的大樓風格各異,有的是什麼歐洲宮廷式、有的又是什麼日式清水燒(在我接觸房屋的工作前,我一直以為這是某一種類似銅鑼燒的東西),而還沒蓋好的房子則是芝麻般的工人上上下下趕工,一幅這個島上難得一見朝氣景象。租賃部的人都稱這間房子是「總統套房」(這個綽號當然也是我取的),包租婆開價一個月兩萬八,不包水電,所以當我接起電話聽到是年輕女孩的聲音說要租房子著實讓我吃了一驚。

「沒有啦!是我的男朋友說要租的,但是他不會講中文,所以就由我來幫他找。」電話那頭女孩是這樣跟我說的,那時拿著話筒的我心理湧上一股莫名而清淡的失望。

當我親眼看到這個義大利人的時候,我更失望了。這個自稱是義大利某廚具公司外派台灣的業務代表,除了毛多之外,真的沒有什麼特色,長得不高也不帥,臉上架著一副可有可無的細框眼鏡,他的臉讓我很直覺地想到在好萊塢災難片中第一個被恐龍吃掉的路人甲或是第一個被從天而降的帝國大廈壓成肉醬的路人乙,看到他和女孩肩靠著肩坐在一起,我實在很想遞個紙條跟包租婆說:「不要租給個這個奇怪的外國人。」

「妹妹啊!妳問他,房子租了是要他自己住嗎?還是有其他的同事或家人?」包租婆難得露出一種帶有暖意的笑容問著女孩,那眼神看起來像是凝視著自己的女兒。

女孩轉身在義大利人耳邊很流利地講了幾句英文,義大利人聽了之後毫無意義地揮了揮雙手用英文說,只有他一個人住。

「那住進去以後,像是電費、水費還有一些日用品的打理,他都可以嗎?還是妳會幫她處理?」包租婆再問。

「嗯,我都會幫他處理,住之前的地方也是這樣子。」女孩自己先回答了包租婆的問題,義大利人看了看這兩個女人,對女孩露出不解的神情,女孩才又在湊到義大利人耳邊,一樣用英文批哩啪啦講了幾句。

「Oh!She will take care of everything!」義大利人帶著得意的笑容說著,並用他那滿是捲毛的手摟住女孩的肩膀。

此時,我忽然覺得義大利人身上的深藍色POLO衫質感不錯,手腕上的手錶似乎也很有品味,接著PRADA的字樣飛進了我的腦中。

「妹妹啊!妳現在還在唸書嗎?」包租婆再問女孩,好像要住進去的不是義大利人而是她一樣。

「沒有,我已經畢業兩年了。」

我回頭看看窗外那充滿朝氣及希望的午後景色,覺得一棟棟漂亮的大樓、動個不停的高空吊車、遠方被陽光塗得模糊的山丘、以及寬闊的人行道都好陌生,好像從來都不存在於這個我所生長的城市。

回去後同事問我狀況如何,我說,是個死老外,還帶著一個漂亮的台灣女朋友,同事們一如往常地問我是不是要給這對couple起新的綽號,我說:

「就叫那女孩子『義大利女孩』吧!」

義大利人搬進去那天,我代表公司去確認他搬進去的狀況,並且去收取第一個月的房租以及押金。電梯門一開,就看到幾個全身黝黑的壯漢在房裡房外穿梭不停,我很輕易地就在壯漢堆中找到綁著米色頭巾的義大利女孩,我緩步避開搬家公司的壯漢進房,她則是回頭注意到我,帶著淺淺的微笑,像是看見相識多年的青梅竹馬輕輕地用食指比了比自己的領子,我低頭看,才發現公司制服的黃色領帶在我的領子下方早已鬆脫成一條形狀扭曲的香蕉。

「謝謝。」我一面尷尬地整理領帶,一面向她走近。「目前為止都還好吧?」

「還好,Micheal帶來的東西很多,需要多點時間來整理。」我首次知道那個義大利人叫做Micheal。

「嗯嗯。」我放棄和那條奇怪的鮮黃領帶搏鬥,將它完全解開放進襯衫口袋,說真的,我很不能接受包租婆的審美觀,鮮黃色的領帶真的很醜。「那他不在嗎?」

「他在上班,所以這邊就我來弄。」她說完回頭看著一個滿身大汗的搬家工人搬著一個用大塑膠袋包著的大熊布娃娃進來,她只是工人要將那隻被塑膠袋弄得臉部變形的熊搬進較小的房間,接著,她伸手作勢要拿領帶,對我說:「領帶拿來,我來幫你綁吧!」

「啊?不用啦!我自己弄就好了!」

她伸手將那條皺巴巴的領帶從口袋中拿出來,披在我的脖子上。

「來!把領子立起來!」

接著她很俐落地整理那條香蕉般的領帶,讓它看起來不那麼像香蕉,我覺得時間不知不覺改變了它的長度,我的五感也像是忽然甦醒般,對於眼前的一切都感到非常敏感,我清楚地看到在她的眉頭上滲出了一滴小巧可愛的汗水,我也可以聽到從我們身旁經過那些包住家具的塑膠袋的擦擦聲,我更注意到一股淡淡的洗髮精香味也悄悄地透過悶熱的空氣蔓延而來。

「好了!」義大利女孩綁好領帶之後,退了一步,坐到絨毛表面的沙發上。「那個收據都沒有問題吧?」

「嗯,沒問題。」我說。

義大利人要租屋有一個奇怪的要求,他希望我們能夠跟他簽兩份約,一份是給公司的,一份是給他個人的,但是上面的金額的內容要不一樣,而簽收租金時開的收據則是開給公司那份合約的金額。我問他為什麼要這樣,包租婆銳利的眼光馬上從旁邊猛力刺來,我抬頭又看到義大利女孩有些尷尬的神色,便再也不敢問下去了。

「今天不用上班嗎?」搬家公司的人將東西弄好離開後,義大利女孩給了我一杯冰水,我選了客廳靠窗的位置坐下,欣賞窗外被陽光染得金黃的風景,算是忙裡偷閒。

「晚上要去附近的五十嵐打工。」她自己也倒了杯冰水坐下,拔下早已汗濕的米色頭巾。「我是作Part-time的工作。」

「噢,原來如此。」我喝了口冰水,忽然想像起她躺在主臥室裡面那張大床熟睡的樣子,躺在一旁的那義大利人的臉呼之欲出,我用力皺了皺眉,勉強讓我腦中的義大利女孩旁邊沒有躺任何人。「大學不是念義大利文?」

「不是,我是念日文系的,不過日文說得不是很好。」「你呢?」

「我念歷史的,不過我連中國朝代順序都背不起來。」

她掩著嘴笑了笑。

「晚上……妳住在這裡?」

「嗯……」

我再次喝了口水,望向窗外,幾隻麻雀很快速地從眼前飛過,越過城市西邊的緩丘燒來的夕陽非常刺眼,我卻不想閉上眼睛,讓我的眼前只剩下單純的白光。

包租婆挑的房子原則上品質都不錯,要不就是地點好,要不就是格局方正,可是一間房子好或不好,常常決定於那些看不到的東西,像是雨天會不會漏水,或是冷氣開了會不會跳電,當然這些東西都是要住過以後才能夠瞭解到是怎麼一回事,而包租婆在投資這些「物件」的時候自然是不可能自己進去試住,所以一旦有問題發生,都會讓人感到莫名其妙並且髒話罵不完,當然這也就是包租婆要成立租賃部的原因,她讓髒話交給我們這群年輕人來說。

義大利人搬進去住後沒有兩天,在辦公桌前幾乎睡著的我被聒噪的電話驚醒,我一邊移動姿勢讓麻掉的右腳恢復知覺,一邊若無其事地接起電話,是義大利女孩的聲音,她說,馬桶的水沖不停,弄了半天就是不停下來。我掛上電話,急忙拖著還在酸麻的腿,一邊慘叫一邊往辦公室外走去,到了「總統套房」,我才多按了兩下水閥,馬桶內轉個不停的漩渦就安靜了下來,我回報包租婆,坐在壇木辦公桌後的包租婆咒罵建築商:

「這個死鄉村建設,說什麼用比較好的衛浴設備,結果我老家用了三十年的土產馬桶都比較好用!」

接著,在一個包租婆不在、我真的睡著的下午,我接到「總統套房」沒有熱水的消息,我一樣拖著酸麻刺痛的右腳準時報到,在和水電工玩弄水龍頭和天然氣開關不知幾百次以後,判定那個看來全新熱水器的出水閥出師未捷身先死,才導致浴室的水龍頭一調到最冷就歡樂地唱歌,一調到熱水就瞬間又聾又啞,還讓陽台邊的熱水器啪啪啪點火點了半天還點不出什麼名堂,我緊急找了熱水器公司換了一個全新的熱水器,讓那義大利人晚上能夠洗個舒服的熱水澡。第二天,我便跟著包租婆來到鄉村建設的辦公室,看著包租婆對著他們的經理拍桌大罵,並且警告要讓全市的仲介同業瞭解到他們「優異」的品質,這樣子才省了一台熱水器的錢,看著建設公司的經理哈腰鞠躬的樣子,不知為什麼有零點幾秒的時間,我把包租婆的臉看成了那個義大利人的樣子。

沒多久,已經知道下午不是個好眠時機的我,再次在話筒那端聽到義大利女孩甜美的聲音,她說,房子跳電跳不停,這次我無病無痛地進到房間一看,發現原因就是供電不穩定,並且很直覺地在心裡問候鄉村建設董事長他老母。

可是一間三十坪兩房兩廳的公寓單位放了兩台電視機、兩台電冰箱、外加一組直立式高級音響,而且進到屋裡的時候,客廳房間冷氣全開,屋內的空氣冷到讓我想衝進臥房抓件棉被披在身上,讓我不知道什麼樣房子可以在這種用電情況下保持穩定供電。

「Micheal說要這樣,他希望回來後家裡能夠很涼快。」

電費反正是義大利人付的,我不會痛,包租婆更不會痛,但我覺得地球很可憐,也覺得這個義大利人是嫌錢太多還是嫌這個城市的街道不夠熱。

「小姐,這個房子通風滿好的,在他回來之前就先開窗戶,等差不多他要回來的時候在開始開冷氣,我想應該會涼的很快,這樣子比較不會跳電,也比較省電費。」我這樣跟她建議。

「他說電費不是他自己出的,所以這樣沒關係。」她一邊這樣說,一邊拿起遙控器關掉冷氣,並且走到窗邊輕輕拉開窗扉。「不過能夠不跳電的話,他應該會比較高興。」

暖風乘著屋外隱約的市街喧嘩送進屋來,義大利女孩手放在窗戶的把手上,瞇著眼對我微笑著,風吹亂她的長髮,我感覺到空氣中似乎有首哀傷而浪漫的曲子輕輕唱著,但我聽不出來那到底是什麼樣的旋律、唱著什麼樣的歌詞;一股淡淡的鼻酸忽然湧上,我屏住呼吸,忍住那股鼻酸的衝動,慢慢拉起嘴角,報以同樣的笑容,但我看著遠方緩慢動作著的高樓吊車,在悄悄地把視線移到眼前這個注視著我的美好女孩,心裡感到一股淡淡的悲哀。

說真的,在那當下我忽然很想抱住她,帶她離開「總統套房」,帶她隱身到這個城市另一個無人知曉的角落,那裡沒有要按很多次才能夠沖水完畢的馬桶、沒有吐不出熱水的水龍頭、更沒有一個浪費地球資源的多毛混蛋;但我沒有那個勇氣,真的,我不是一個勇敢的人,我一想到那天義大利人身上那件合身得很好看的深藍色POLO衫就讓我只能站在原地傻笑,再想到他手腕上那隻很有品味的皮帶手錶,我便只能把視線從義大利女孩的臉上移到一旁的電視櫃下方,發現那裡果然有一個插座,如果這個時候誰拿一個PRADA的包包到我眼前,我恐怕會雙手顫抖、忘記如何呼吸。

我離開「總統套房」後沒有馬上回公司,也沒有回家,就是騎著機車在城市裡亂繞,我繞進舊市區,經過一扇扇緊閉的鐵門,隨著太陽慢慢西沈,它們的臉孔也跟著愈發暗沈,即便有幾扇鐵門的上頭還畫著誇張的太陽,我隱約記得這一帶原來叫做「榮町」還是「本町」,不管是哪個名字,一排陳舊衰敗的臉孔,不停對著來來往往的人車泣訴著既無法繁榮也成為中心的命運,就這樣被扔在無人願意多看一眼的角落,不止是遺忘繁榮的過去,更是不停發現自以為原有的榮光,其實只是井底之蛙的自大。

我想起那次演出,我摔爛吉他的演出——我不是在台上耍帥摔爛吉他,而是在後台;在後台看著那個在學校中最受歡迎的樂團的主唱一面輕鬆地刷著那首我練了好幾個月都練不起來的曲子,一面和我所屬的樂團中的美女主唱四目相接地唱著一段節奏滾燙的旋律,我從後面無法得知他們的表情,但他們越靠越近的背影,卻讓我感到比目擊他們深深舌吻還要痛苦。

之後,美女主唱換了樂團,樂團也順利出道,在樂壇颳起了一陣旋風。

當我發現安全帽幾乎要被淚水淹沒的時候,我已經騎到了城市郊外的科學園區,身後的工廠像隻巨獸不停細細吐著白煙,在屋頂閃爍的紅燈像是猛獸銳利陰森的眼神。

我停下車,脫下安全帽,凝視著緩丘下方我所居住的城市,印象中,我所居住的城市的燈火是越來越擴張的,小時候從我所身處的緩丘往下看,只有一點點的光線,而盆地的其他地方則是深沈得宛若深夜的海洋,接著那邊又多了一棟樓,那邊又蓋了一座塔,不知不覺,連我身後原本只是一片衰敗蔗田的緩坡,也生出了一隻隻吐納數百億、數千億、甚至是數兆資金的巨獸。

我擦乾眼淚,笑了笑,想想,自己就是這樣的人,沒有辦法變成身後的巨獸,也沒有熱力成為點亮盆地另一個幽暗角落的高樓,也就只能回到那小小的辦公室裡面,等待包租婆下一個指令,或是另一個要去按馬桶水閥的要求。至於義大利女孩,這個時候應該是被那雙毛茸茸的手給圈住吧!

接著幾天,我照常回到那間小小的辦公室,照常出門換飲水器濾心、照常去催房租,但就是沒有再接到義大利女孩的電話。有一天,我還在催房租的過程中把一個被二一不敢回家賴在租屋處的大學生痛罵到哭,我第一次知道年輕男子哭起來竟然可以那麼難看,看那個穿著短褲、汗衫的大男生扭曲著乾瘦的四肢,坐在已經泛黃的床鋪上頻頻拭淚,我幾乎拿起散落整個房間、不知道是髒還是乾淨的衣服將他悶死。

「林大哥,不要告訴我家裡面好不好?我一定會把房租繳出來,拜託你就是千萬不要告訴我家裡的人!」

在我臨走前,那個大學男生這樣拜託我。但一關上房門,我馬上跟包租婆要了他家裡的電話,通知那個男生的父母,有禮貌而嚴正地告知他們得幫自己的兒子收拾殘局。

我走出包租婆位於大學旁的小巷中的出租公寓,在門口站定,任憑陽光在我身上灼燒,我卻不想移動腳步,我想念起義大利女孩,想她倚在窗邊對著我微笑的美好身影、想她在浴室中試熱水時捲起袖子後露出的手臂、想她走近社區頂樓的咖啡廳四處找人的眼神,接著我開始問一些我無法得知答案的問題:她到底在大學的時候過著是什麼樣的生活、畢業後這兩年又作了什麼、她談過什麼樣的戀愛呢?跟義大利人又是怎樣認識?

這個時候我才發現,我和她原來聊過很多,在那些處理馬桶、熱水器、斷電問題時,但我卻沒有辦法直探這些讓我感到最是緊張的問題,因為若是拿類似的問題來問我自己,我想我會十分羞愧。

我離她真的很遠,就像我和義大利的距離一樣,就像我和那個義大利人的距離一樣,即便他是個多毛而且不愛護地球的混蛋(雖然曾聽說體毛多是一種性感)。

我騎車回到公司,一進門就馬上被叫進包租婆的辦公室,租賃部的同仁都在裡面,他們圍著包租婆的辦公桌坐著,而在座位上的包租婆表情十分僵硬,像是飯店大廳的大理石地板。

「坐這邊。」包租婆比了比辦公桌旁的一張板凳,意示我坐那邊。「進來把門關好。」

我坐定,發現包租婆的辦公室隔音真好,很安靜,大概是怕包租婆在電話裡面跟人吵架的聲音影響到外面上班。

「市府DC十八樓現在出了問題。」

市府DC十八樓就是租賃部所謂的「總統套房」。

「我想你們都知道這個義大利人他其實給他的公司知道的租屋價錢是遠低於我們的租金的,正式的法理來說,跟我們簽約租下市府DC十八樓的他待的那間廚具公司,但是我們是跟那個義大利人收錢,至於他的錢怎麼來,我們不曉得,雖然大家應該可以猜得到。

「現在廚具公司行文來,說他們想要來到市府DC十八樓看看,確定我們給他們的合約是OK的,現在問問租賃部的各位,我們應該怎麼辦?」

一時間,租賃部的同仁面面相覷,不知道要怎麼回答包租婆的問題。

「我先說說我的想法好了。」包租婆看大家沒有反應,用她銳利的眼光掃過我們這一張張菜鴨般的生嫩臉孔。「市府DC十八樓單價高,坪數又不大不小有些尷尬,滿難租出去的,也是因為這樣,那個義大利人說要租,我才很爽快地答應他,即便知道他有些問題,還是租給他,現在義大利的公司那邊要來查了,我們是不是應該要幫助我們真正的客戶,也就是那個義大利人,讓他的公司『知道』他沒有虛報他住的地方?」講到「知道」兩個字的時候,包租婆還講得特別慢。

其他人聽了,點點頭,似乎是表示認同,但又感覺有些不安,也想不到更進一步的點子,只是直勾勾地盯著包租婆。

「我想到的作法是這樣。」包租婆拿出紙來,在上面畫起圖來。「我在市府DC還有其他房子,比較小,感覺起來租金比較低,我們讓廚具公司的人來的那天去看那間房子,跟他們說那個義大利人租的是那間房子,這樣子他們就不會覺得那義大利人是用一些『黑的』方式弄到錢來付高額的房租,這樣子我們就可以留住這份收入,如何?」

其他人輕輕點了點頭,意思是:「老闆決定就好」。

「我覺得……不是很好。」我以為我是默默對自己吐出這幾個字,但抬頭看到包租婆和其他同仁瞪大眼睛看著我,我才發現原來我的聲帶是有振動過的。

「怎麼不好?你說!」包租婆兩眼瞪得更大,眼裡燃燒著只有看著仇人才會有的火焰。

「我覺得,跟我們正式簽約的,是廚具公司……我覺得……租屋戶要看自己給員工住的房子長成什麼樣子是他們的權利,而且……而且……」我火紅著臉,像是沒有唸書被老師抽問的學生,小心翼翼地說出每一個字。

「而且怎樣?」

「我覺得……我們跟義大利人還有他的公司簽兩份約,本來就是不對的……趁現在有這個機會可以把錯誤修正,並且多結交一家跟房屋相關的廠商,我覺得這樣也是很重要的事情……」我話越講越小聲,辦公室內的空氣更加安靜緊繃,辦公室內所有的人都看著我,像是我臉上多出了三個鼻子、兩個嘴巴、一個耳朵,像是我根本不應該出現在這裡,應該在外面掃地、倒茶水。

我完全不敢看包租婆的臉,我知道我完蛋了,我回到家裡後會看到很多隻鍋鏟向我飛來,但是那些話我不得不講。

「好。」包租婆往椅背上靠,嘆了口氣,對所有人說,「還有什麼意見嗎?」

其他人搖搖頭,表示沒有,包租婆再看看我,我也輕輕搖搖頭說:

「我想說的就這樣。」一旁的同仁再次滿是驚訝地用他們如針的眼光刺向我。

「我自己會決定怎麼做,你們可以回去了。」包租婆頭微微上仰,嘴裡吐出的話語像是對著天花板說。

然而,事情就跟沒發生過一樣,包租婆對我的態度如昔,我也沒有接到生平第一次的解雇通知。兩天後,我透過窗子看到兩個大約四、五十歲的義大利人出現在包租婆的辦公室,一男一女,和英語的六月跟七月都分不清楚的包租婆愉快地聊天,雖然我聽不到他們在說什麼,但是我瞬間想到義大利女孩是不是現在在「總統套房」裡面。

我想像著包租婆帶著兩個義大利人開啟「總統套房」的門,然後很高興地跟他們說:「如果有一整個家庭派駐到台灣的話可以考慮這間房子,我們可以算比較好的價錢。」

我也可以想像,義大利女孩也許正躺在客廳的沙發上享受她的午寐,或是在炎熱的午後愉快地沖澡時,在睡眼惺忪或是包裹著一條浴巾的情況下,驚恐地看著包租婆他們像是參觀動物園般地參觀她認為和那義大利人的小天地

我更可以想像,包租婆看著義大利女孩,既是憐憫又是鄙視的眼神,而那兩個義大利主管,一定會用沒人聽得懂得義大利語說:「竟然在這裡藏了個女人!真是的!」

我感到一陣暈眩,頭瞬間重得彷彿鉛錘,我用左手撐住頭,右手拿起話筒撥下「總統套房」的號碼,響了幾十秒,沒人接,我再撥了義大利女孩的手機號碼,也是響了一陣子,沒人接。

我趕緊抓了鑰匙,衝出公司,跨上了機車就往新市政中心的方向飆去。我到了「總統套房」門前按了幾下門鈴,沒人應,心想:「那應該這樣沒事吧!希望包租婆他們來之前,義大利女孩都不要回來。」

才剛靠著門喘了口氣,電梯門刷地一聲開啟。

「你怎麼在這裡?」

我嚇得差點哇一聲叫出來,但雙手還是在空中亂抓了一陣。

「發生了什麼事嗎?」我在昏暗的電梯間光線中,辨別出穿著白色T—Shirt藍色牛仔褲的義大利女孩。

「是這樣的,Micheal的主管到台灣來了,他們要查他住的地方是不是符合我們給他們的契約,等一下他們可能就會過來了,妳趕快離開這邊,等他們走以後再回來。」

「妳說Micheal的主管來台灣了?他怎麼沒有跟我講?」義大利女孩一臉不解地問我。

「他自己也不會知道,趕快先下樓再說,搞不好他們等一下就來了!」我一邊說著,一邊輕輕推著義大利女孩的肩膀,意示她回到電梯。

到了一樓,果然遠遠地就看到包租婆帶著兩個義大利人在跟大門櫃臺的小姐打招呼。

「哇咧!怎麼那麼快就到了!」在電梯口看到包租婆他們出現,我差點沒在光滑的花崗岩地板滑倒。

「那怎麼辦?翻牆出去嗎?」義大利女孩環顧四周,最後指著我們後方的欄杆這樣說。

「不行啦!」我看了看那黑色欄杆頂端的尖刺,又看到在欄杆邊緣閃著陰森冷光的紅外線感應器跟攝影機。「我們爬出去的話,警報會響,保全會來,我們會被當成小偷啦!」

不等我們想出結論,包租婆和兩個義大利主管就緩緩向我們走來。

「唉呀!不管了!」我瞥了一眼一旁兒童遊戲區球池中的大象溜滑梯,就抓起義大利女孩的手,往那裡躲去,球池發出嘩啦嘩啦的聲響。

接著一陣破爛的英文對話離我們越來越近,像是搜索獵物的猛獸發出的零碎呼吸,而我和義大利女孩緊握著彼此的手,明顯是躲避獵殺的弱小動物,緊張地靜候粗暴的巨大猛獸踩著粗魯的腳步離開。

電梯門闔上的聲響吞噬了包租婆他們破碎混亂的對話,取而代之的,是我劇烈的心跳和急促的呼吸,彷彿在這之前我從未呼吸心跳過。

「怎麼辦?」仍然握著我的手的義大利女孩看著眼前溜滑梯的樓梯,輕聲問著,向是對著空氣說話一般。「接下來我應該怎麼辦?」

我轉頭看著她,她的眼神還是停留在前方不知道哪一點。我不知道在她漂亮的眼睛裡面蘊含的,到底是憂傷、茫然還是其他可以用言語描繪的什麼,但此刻我卻很想作些什麼,讓她不要再有這樣的表情。

「怎麼辦……怎麼辦……」義大利女孩說著說著,便將頭輕輕地靠在我的肩膀上,而從她身上傳來的淡淡香味,在悶熱的球池中和溜滑梯所發出的塑膠氣味融合成一片奇異的空氣,而她輕聲的話語則是像是投入靜謐如鏡的深潭的石子,越來越小,越來越小,到最後消失在從大樓外打進的劇烈陽光和漂浮的微塵中。

等到包租婆他們離開,我才又跟義大利女孩回到「總統套房」內,從城市西邊的緩丘蔓延而來的夕陽將整間房子染成濃濃的橘色,義大利女孩把自己埋在大大的絨毛沙發中,她雖然不是很纖細瘦小的女孩子,但此刻看起來卻像是被托在手掌心上的拇指娃娃。

我在客廳晃來晃去,一下到窗邊漫無目標地看著窗外的風景,一下走到客廳旁的廚房開了冰箱門再將它關上,打開水龍頭後將它關上,最後走到義大利女孩身邊,準備坐下。

「你要不要也進去房間看看?」義大利女孩阻止我坐下,卻看也不看我一眼地說。

我也不想問為什麼,只是覺得她或許想要我看些什麼。

進到主臥房,裡面傳來溫暖而舒服的香味,我坐到床上,細細品味瀰漫在橘色陽光中的香甜氣味。我手輕輕摸著床上的被單,上面有著細細的絨毛,想必在冬天的時候蓋起來會十分舒服;我將視線移到白色紗質落地窗簾邊,深色的木地板上沒有任何灰塵;我在順著牆角把視線落在正對面的白色書桌,在那上面放著一張照片,一張全家福的照片,男主人是那個義大利人,上面還有兩個面容可愛的小男孩,長得跟他們的媽媽很像,他們的媽媽,很理所當然地,是個義大利媽媽,不是坐在房間外的那個「義大利女孩」。

「你看到了吧?」義大利女孩出現在門口,兩眼泛紅。

「嗯,我看到了。」我看著她,忽然發現自己的聲音比自己想像的還要低沈。

「我只想跟你說……」她說著說著,眼淚無力地滑落。「真的很謝謝你。」

我站起,慢慢向她走過去……

◎◎◎

我不是很確定在《沈靜的美國人》這部電影(聽說小說比較好看,但我沒看過)裡面,主角老記者是說年輕的CIA幹員「想要解救一個國家像解救一個女人」還是「想要解救一個女人像是解救一個國家」,但「解救」這兩個字無論如何都是相當可笑的。

所以,即便那天義大利女孩留給了我一個吻、以及許多在我肩膀上的淚水,我還是聽了她的話,讓她離開這個城市,好好想想自己的未來。

我沒有權力、沒有能力、也不想去「解救」她,我能作的就是不斷地想念她,就像她還在的時候一樣。

那天之後沒多久,義大利人就跟他那兩個主管一起離開台灣了,連同那張全家福照片以及所有他在「總統套房」的東西。而義大利女孩也從我的世界中消失了,沒有電話、沒有住址,沒有任何當我被莫名的焦慮襲擊時向她尋求慰藉的可能性。沒有兩個禮拜,同一間廚具公司的外派業務住進,還有年輕的義大利媽媽跟兩個「義大利小女孩」。

租賃部改名租賃課,而我意外成為了首任課長。包租婆說,在處理義大利人的問題我的意見很好,就憑著這點,我就應該當幹部,不然租賃部的事情並不會很複雜,看不出誰能夠勝任主管,不然她早想任命主管了;她還說,接下來她還會繼續擴充她的租賃事業,希望我好好加油,並且告訴我在年底前找到五間我覺得可以投資的物件給她參考。

我並不特別高興,但還是覺得似乎終於有些我可以做的事情。

我還是一樣管理著包租婆名下的租賃房屋,一樣處理著像是馬桶不通、電燈不亮、熱水不熱、房租不交的問題,有時我想到「總統套房」的主臥房內,落地窗邊一塵不染的木地板,我便會很勤勞地打掃或指揮同仁打掃那幾間學生公寓的公共空間。我還買了把新的吉他,沒有學生時代的好,但是可以沒事在家彈彈唱唱。

我還是常常想著義大利女孩,想她或許是在豔陽高照的南國,讓鹹鹹海風吹過她的長髮,想她或許走在北國的櫻花樹下,讓一片粉色的花瓣輕輕躺在她的肩上。

一邊想著,我還是一邊走進那一棟棟被電線、窄巷、狗吠纏繞的狹小出租套房,看過一張張或是年輕或是滄桑的臉孔;還是走進飄著香甜氣味、座落新市政中心高空的嶄新公寓,拉開白色的紗質窗簾,向一雙雙裝滿對於新生活的期待的眼睛,解釋窗外那幅名為朝氣的風景畫是怎麼一回事。

到最後,我還是會走進包租婆的辦公室旁,那間小小的辦公室,坐在那張小小的辦公桌前,等待一通電話,一通想要房子的電話;或許那通電話要的房子並不在這個城市的某個角落,而是在我的內心深處,一塊只有一個稱做「義大利女孩」的女孩到過的地方;或許電話那頭,我將不會再稱呼她義大利女孩,而是有另外不會讓彼此感到憂傷的名字。

雖然這一切都只是或許,但我還是讓時光將這通電話緩緩往我的世界送來。

沒有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