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明:我想就從我的小說寫作計畫「地理教科書」裡的作品開始進行舊作分享好了。「地理教科書」是一個鎖定空間作為小說書寫對象的寫作計畫,題目名稱都跟地名或空間有關,計畫從將近三年前就開始了,進度很緩慢,沒有太多作品,之後應該還是會有在這個計畫範疇內的新作品誕生。先分享今年獲得新竹市竹塹文學獎的作品〈黃光區〉,認識我的人很多沒看過(就算被我硬塞的也一樣),更多的人連我得獎的消息大概都不知道。從目前有看過的人給的回應來看,這篇的作品回應不好,可能一篇小說的得不得獎跟受不受歡迎,並不一定有關連吧!
婆娑之洋,美麗之島。
如果說在一個萬里無雲的午後,從接近外太空的高度俯視這個島嶼,就是這樣的景象。
若再拉近一點,可以在島嶼偏北的地方找到一個喇叭型的平原,寬的那端對著海峽,三面被層層峰巒包圍著,上面有些整齊排列的稻田,但更多的是密密麻麻的房舍,有人會稱呼這喇叭型的平原「竹塹平原」,不過恐怕不多人會用這樣的方式看待這地方。不過這也沒什麼好大驚小怪的,人們不用任何一種方式看待自己腳下踩的土地是時常有的事情,尤其他們總是喜歡選擇那些讓自己感到被羞辱、或是陌生的方式來看待許多事情,有點慘的是,他們還從中感到有些熟悉的溫暖與安心。
再拉近一點,會在平原偏南邊的高地上看見一棟棟銀得發亮的工廠,雖然很多人一定不習慣說那一棟棟建築物是工廠。它們排列整齊,像是土司上的葡萄乾,一顆顆鑲在綠油油的樹叢間,有大有小,還有幾條像是綁住一整條土司的塑膠繩般的寬闊大路將這塊區域綁住,與一旁灰僕僕的市街隔離。
再迅速往下挑一間比較大的工廠進去──就挑王安工作的那間工廠好了──會進入一個潔白的空間:潔白的地板、潔白的機器、潔白的空氣、潔白的人。天花板其實是黑的,上面還有千千萬萬個排列整齊的風口,吹送著極端乾淨的空氣。
就讓我們順著王安的腳步走進這樣的空間,拿出員工證刷過和捷運驗票機一樣的關卡,以及數十台螢幕的監控,接著通過那條狹窄的走廊,讓從牆上的小孔噴出的強風將你徹底洗淨,從污穢的人成為一個聖潔的工作者,在眼前就是最純粹的潔白,純粹中的純粹,在空氣中不會有半粒比你頭髮還要細的灰塵。
然後經過一條條由整齊的機器隔出的走廊,頭頂的天花板上的軌道還不時輸送著野餐盒般的白色塑膠盒,像是遊樂場的雲霄飛車,最後來到一個銀灰的金屬門前(門上還有扇小玻璃窗),王安理所當然地用力推開那扇門。
門一開啟,就進入黃光區了。
在這個島嶼上,恐怕沒有多少人知道黃光區是什麼。只有在黃光區,所有的白都喪失了,或者說,所有除了黃之外的顏色都喪失了,這是為了讓IC設計圖能夠像洗照片一樣在一片片晶圓上顯影而做的安排,於是像王安這樣的人進入的不會是與世隔絕的雪鄉,而是沈默不語的黃色世界,一個被一台台機械與一片片晶圓所決定的世界。
顯影機台整齊地排排站,感覺不出來它們是否真的運作著,是否將比整個新竹的街道還要繁複的IC設計圖塞入比一個芥子還小再小不知幾百倍的矽晶片中——其實花一點點腦筋想就會知道,沒有一條晶圓生產線不是二十四小時運轉的──即便機台始終嗡嗡作響,緊繃的空氣還是讓人不敢大聲說話,人們得不時側耳聽旁邊的人在吼些什麼。本該是一身潔白的作業員一身黃地站在電腦前刷著條碼,幾個工程師手拿著塑膠寫板,注視著機台。
一切如常,自從這塊幾十平方公尺寬的空間被染成黃色以來的這好幾年來,都是這如此,即便在裡面的所有被無塵衣包裹得宛若活動米腸的人們人昨天才知道,營業部的趙經理連人帶車開進南寮漁港。
王安站在機台前用力吐了口氣,但他什麼都吐不出來,早已佈滿濕氣的口罩讓他的鼻腔滿是嘴裡發出的腥味。他轉頭環顧四周,並沒有看到淑玲那雙漂亮的眼睛,他盤算著淑玲今天應該就是不會來上班了。
趙經理,或者對王安來說一個綽號叫作趙帥的男人,兩天前才跟他打了一架。被趙帥打腫的臉頰還隱隱作痛,王安此時感覺嘴中猶存的淡淡血腥味很不真實。
工作總是要做,日子總是要繼續,對於包括王安在內的任何人來說都是如此,只有日子一天一天地這樣累積,到最後才能夠化作尾牙當天手上那杯香醇的紅酒。
「敬你們過去一年的辛勞,以及我們偉大的成果!」舞台上的七彩霓虹燈在體育館高高的天花板上甩著炫麗的光芒,從天而降的白熱聚光燈打在吳董身上,吳董整個人亮得發燙,頂著一頭銀亮白髮舉著酒杯,用他緩慢卻中氣十足的語調對體育館內近三千名的手下悍將大聲呼喊著:「乾杯!」
「乾杯!」王安也跟著全場所有的人舉杯高喊,接著仰頭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此時,原本微弱的背景音樂漸漸大聲起來,管弦琴鼓齊發,台上的吳董以及公司高階幹部帶著笑容,再次高舉已經空了的酒杯,就在酒杯舉到最高處時,舞台碰地一聲爆出七彩的煙火,各種顏色的小紙也如雪花般飄落,一條約三層樓高的紅色布條從上垂下,上面用白色的字寫著:「明年營收兩千億。」
「吳董!吳董!吳董!吳董!吳董!」布條垂下的瞬間,體育館內頓時沸騰,無論男女老少,都用力舉著手大聲呼喊,甚至拍桌、跺腳,王安也扯著喉嚨揮著拳頭大聲歡呼,就連眼鏡被隔壁的冒失鬼給打掉了,他還是停不住動作及聲音。吳董一邊向全場揮手,一邊在眾人的歡呼聲以及聚光燈的照射下緩慢地走下台,身後跟著一群西裝筆挺的高級幹部們,重新回到他們鋪著潔白桌巾、擺滿佳餚的位子上——這樣的身段實在難以讓人想到他三十年前還只是工研院裡頭一個傻楞楞的年輕工程師,。
王安和所有人一樣悉悉窣窣地坐回位子上,準備繼續用餐、欣賞舞台上又一個知名歌手的演唱,他轉頭看看旁邊,還是那個整齊、乾淨、空無一人的座椅,桌上的食物原封不動地躺在哪裡。芃今晚是不會出現了,王安朋友口中的「水某」。
「Andy,今天狀況怎麼樣?」走到王安身旁的是處長Eric張,全身上下只有大大眼鏡還有將無塵衣撐起的肚腩是可以辨識的,他拍拍王安的肩膀將王安從那張安靜的椅子拉回到眼前黃色的世界。
王安一邊搖頭,一邊比出OK的手勢,不曉得是好還是不好的意思。
「我知道你跟Michael很好,他發生這樣的事情所有的人都很難過,但還是要好好努力撐過去,Michael在外面拼死拼活拼來的訂單,也是要經過你們的努力才算是成功,你要幫他一起努力,他在那邊才會安心。」
「我知道。」
王安叫Andy,Michael是趙帥,在這裡每個人都有一個英文名字,每個英文名字卻都有一堆主人。
怎麼會想那個位子想到出神了?芃本來就是這個樣子不是嗎?從他們還跟飯桌一般高的時候,他就知道芃不是一個很熱情的女生,但那個空位卻在他的記憶裡佔據一個刺眼的位置。
到底是哪一天開始會去想那個空位呢?
王安再次環顧四周,只看到一雙雙黑色的眼珠子在黃色的世界中飄移——被如此包裹著,大概除了身高之外的所有個人特質都會被埋沒(如果跟Eric處長一樣胖的話,就另當別論),當然也是在這樣的隔離之中,才能獲取多少的科技感受,一種光鮮、專業的感受,雖然塑膠製的街舞垮褲照理來說與光鮮兩個字難以扯上什麼樣的關係。
王安有時這麼覺得。
「但或許就是這樣的包裹才會讓人顯得真實吧!」趙帥第一次跟著王安進過無塵室之後,是這樣跟王安說的:「因為每個人被剝奪了大部分可以用來裝飾、扮演自己的所有管道與工具,只露出兩顆眼睛,人是最難用眼睛說謊的啊!」
王安想,趙帥說得對,他就是這樣注意到淑玲的。那時他正望向顯影機器內,看著機械手臂飛快且準確地運送晶圓,顯影劑像是從咖啡機流出的奶精一樣規律地流著,光滑閃亮的晶圓平穩地轉動著,他疲憊地吐出一口濁氣,一邊緩慢地轉身,一邊大口吸氣——許多少進黃光區的人都聞不習慣的顯影劑酸味對他而言已經沒有什麼特別的——才這一轉身,他緩滿的吐息就隨著背後顯影機中的光碟子快速轉了起來,他只見一雙黑得發亮的雙眼向他慢慢逼近,再往下點是直挺挺的鼻樑,王安才想趕快找到這雙眼的主人身上的名牌,但才一瞬間,那雙眼只留給了王安一個尋常的黃色身影。
王安趕緊跟到後面,看那女作業員將裝著一片片晶圓半成品的「野餐盒」放在電腦前,先刷了條碼,再將整盒的晶圓拿出,準備送進機器中。王安看著看著,竟將那作業台看成了家中一塵不染的流理台,朦朧的陽光從流理台後的窗外打進來,空氣中則瀰漫著淡淡的蔬菜土味與土司的香味,而塑膠盒子不知何時換成了竹編的,裡面放著由烤過的土司、起司、火腿、生菜夾成的三明治,站在台前的女孩的動作,讓她腦後綁高的馬尾不時輕輕晃著。
直到女作業員抱著塑膠盒子走了,王安還站在原地。
接著第二天,王安又看到那個女作業員了,是在他開門走進黃光區的瞬間,王安馬上認出那雙眼,他拉著門,讓女作業員通過,直到女作業員對他點了點頭然後慢慢抱著塑膠盒子離去,他才發現,從頭到尾,他都是盯著女作業員的眼睛看。王安又錯過了一次知道她的名字的機會。
王安知道,下一次要再遇到她是至少兩天後的事情了,如果夜班、日班的時間沒有對到,能不能再碰到都是問題。
當天回到家,芃已經出門上班了,在王安眼前的,是那一塵不染的流理台,以及從窗外打進的早晨陽光。流理台上什麼都沒有,餐桌上也是,只有在冰箱上的磁鐵上夾著一張紙條:
「生菜和火腿在冰箱裡 記得土司要烤來吃 不要吃冷的」
王安將紙條放在餐桌上,然後癱坐下來,他仔細看著那張紙條,筆跡和昨天留下的字條一樣,事實上,也和前天、大前天的一樣,是同一張紙條。
芃就是這樣總是把所有的事情處理得很好,用最有效率、最清楚簡單的方式。從他們還比餐桌高那麼一些的時候,從他還不懂事跟著大人「芃芃、芃芃」對著她亂叫的時候,她就是這樣,整整齊齊地用書套將書包好,然後睜著她棕色的瞳仁,認真地挺直身子聽老師上課。
小王安趴在桌上要睡不睡,滿身黏膩,覺得窗外的蟬聲好吵,老師也好吵,只有坐他旁邊的芃芃好安靜,披在木頭椅子上的深藍百褶裙線條好整齊。從窗子望出去,操場那棵從不結果的椰子樹曝曬在南台灣的太陽下,黑得跟烤焦了一般,老校長親自拿著長長的水管,在黃土漫佈的操場上東灑灑、西灑灑,他身上的汗水竟亮得刺眼。
小王安緩慢地伸出了手指,在芃芃整齊的百褶裙的褶線上劃呀劃,芃芃的媽媽是附近高中的老師,是不是從老師的家裡面出來的任何人、任何東西都一樣乾淨呢?小王安瞬時覺得滿身黏膩的自己好髒。
「王安!不要一直干擾張芃芳上課,再讓我看到一次你就去外面罰站!」
老師寫斷了一根粉筆,也中斷了她的講課,對王安吼著。芃芃回頭看了小王安一下,然後甩過微捲的馬尾,回頭繼續專心上課。
「雖然已經過了幾年了,不過我還是覺得你很猛耶!王安!」在王安終於知道女作業員叫做許淑玲的那天晚上,也是趙帥知道自己即將成為全公司最年輕的經理的那個晚上,趙帥將酒氣和充滿驚嘆的話語吐到王安臉上。「你竟然可以跟自己小學同班的女生結婚,那簡直是連續劇還是電影才有的事情嘛!真是命中注定啊!」
命中注定?或許是吧!王安握著酒杯,苦苦地笑著。啤酒屋外晚上十點的車龍仍在扭動著身軀,亂遭遭的,啤酒屋內也是,香煙、酒氣、人聲在半開放的室內滾動。兩、三個穿著性感的女服務生逐桌推銷著啤酒,其中一桌一個喝得臉紅脖子粗的酒客扯著嗓子跟服務生閒扯些五四三的話,服務生笑得花枝亂顫,而酒客的肚皮也跟服務生豐滿的胸部一樣震動著。
「那是宇光科技的副總,也是業務出身的。」趙帥點了根煙,人向後仰倒在竹椅椅背上,滿臉通紅,看不出是王安大學時所遇見的那個每天站在宿舍寢室窗口,猛抓著筆記本拼命寫詩的趙帥。「命中注定啊!」
王安也向後仰倒在椅背上,讓自己陷入那時家中的客廳,就是芃的母親登門拜訪的那一天,很熱的一天。
「我本來也要帶芃芃來啦!可是她好像在不好意思,說什麼不想出門。」芃的母親坐在椅子上,上身微微前傾,對著笑臉盈盈的媽媽說著,忽然冷不防地轉向王安說:「王安啊!有人追芃芃追得很緊,她都沒有答應,我也覺得現在不可靠的男孩子很多,雖然現在社會比較開放,但是男孩子好不好差別還是很大,你跟她從小一起長大,我們家長也都很熟,張媽媽覺得你是很信得過的男孩子,男孩子要主動點把握,都已經在工作,那麼大的人了!」
芃的母親邊說著還邊伸過手來,輕輕搭上王安的手臂。王安笑著笑著,頭越笑越低,低到好像地上出現個洞好讓他把頭給放進去。他想起他開始在園區上班後媽媽第一次去探望他時,押著他打電話約那個已經半年沒有見到的國小同班同學——那時當王安從媽媽那邊聽到芃在念研究所時還有男生很認真地在追她的時候,他就決定放棄與芃多年來一直有一搭沒一搭的聯繫——聽到她愉快地答應一起出遊的聲音,他雖然臉上擺出不耐煩以及尷尬的表情,但在心裡面是有些欣喜的。地上那個讓他可以像是鴕鳥般將頭埋入的洞,原來裝滿著甘而不膩的蜜。
這一切的一切就像水到渠成一般,在他取得園區晶圓廠的工作而她從研究所畢業開始,他們一兩次是在新竹吃吃飯、看看電影,也有一、兩次是到離老家不遠的海邊去玩玩水、看看夕陽,也是這麼一、兩次在雙方的媽媽催促下,只是純粹在老家附近散散步。當芃第一次在他們曾經一起唸過的國小主動抱住王安時,王安在腦中忽然想起媽媽說「只要親下去,就一切沒問題」的話語,於是便在芃薄薄的雙唇上輕輕一吻。
一些小孩子在遠方的籃球場上趁著太陽下山前的餘暉鬥最後一場牛,幾隻蜻蜓逆著微風緩慢飛著,從他們抱著彼此的走廊向教室裡面看去,那一排排整齊的小小課桌椅,舊得很可愛。
不到一個月後,王安和媽媽提著大盒小盒的禮盒來到了芃的家中,也幾乎在同時,芃的新工作地點曝光,是在新竹縣的一間私立技術學院教英文。
在二十四小時運作的工廠內,採行著四班二輪的排班方式,一天工作十二小時,工作兩天休息兩天,分日夜兩班維持二十四小時的產能運作,四組人馬輪流上陣。但是對於工程師而言,只要發生什麼問題,就是隨call隨到,沒有第二句話。王安就曾經前腳才剛踏進南部老家的院子,手機就在口袋裡瘋狂震動,見到了爸媽,第一句話是「爸、媽,我回來了。」第二句話則是「爸、媽,我要趕回公司了。」就這樣留下芃在南部,獨自開車回新竹,在路上還連吃了三張超速罰單。
照理來說,王安並不是那麼容易碰到淑玲的,但不曉得為什麼,從趙帥破格升經理那天以後,王安天天在黃色的世界中遇見那雙黑白分明的大眼。
這麼一天,王安這麼一回頭,便看見淑玲推著金屬推車緩緩走進黃光區,淑玲也回頭對著王安點了點頭,王安知道自己在笑,不知為什麼,他也同時知道淑玲在笑。
回到家中,客廳除了黑色什麼都沒裝,只有窗外透進來一些些遠處的燈火。書房房門的門縫透出白色的光,王安將公事包以及自己甩在沙發上,感覺沙發的皮套很冷很硬。芃開了房門,說:「晚餐在冰箱裡面,你趕快拿出熱了吃一吃。」王安歪著頭望向芃,感覺到芃身後的燈光很刺眼,而芃的臉上一片模糊。「明天你要上班嗎?我表姊要到新竹來。」
王安還是歪著頭,他忽然想不起來芃深邃的五官長什麼樣子,只記得「深邃」這兩個字,他更忘了芃微捲偏淡的髮色到底有多淡,只記得自己曾經跟別人形容說他的妻子的頭髮顏色跟染的不一樣。
王安努力地想這些事情卻怎麼也想不起來,所以他沈默地沈沒在他的苦思與硬冷的沙發中,直到芃將房門關上繼續改學生的作業,他還陷在裡面。
又是這麼一天,淑玲站在電腦前,刷著條碼,王安就慢慢地走到淑玲旁邊。機械的聲音還是轟隆隆地填滿整個空間,或許是聲音實在太吵了,又或許是王安本來就是個講話聲音不大的人,王安被口罩覆蓋的嘴離淑玲被無塵衣包裹的耳朵很近很近,近到在刺鼻的顯影劑酸味中,王安竟聞到從淑玲身上傳來不知是沐浴乳還是洗髮精的香味,芬芳中的耳邊細語,在他的耳中,只聽得到自己的心跳。
即便是王安第一次滿身大汗倒在同樣是氣喘吁吁的芃的身邊時,他們也沒有這樣細細密密的話語,他們只是望著潔白的天花板以及嶄新的吊燈,沈默再沈默,讓冷氣吹拂著兩人燥熱、被棉蓋覆蓋的肉身。
王安發現自己又忘記了一件事情,那便是那晚他聽了好久好久的芃的呼吸聲到底聽起來怎麼樣。
一天又是一天地過去,在晶圓廠黃光區這樣一個被層層包裹,無人注視的空間裡,王安與淑玲一次次相遇,無塵室內終年恆溫的涼爽空氣日益溫暖,而隨著夏日到來而溫度升高的家,卻在此時更顯冰冷。
王安開始期待進入黃光區,不是熱愛那一排趙帥口中「跟洗衣機原理一樣的」顯影機台,也不是使他回到家中得以好眠十數小時的巨大疲憊,更不是在他昏睡時戶頭裡悄悄暴增的數字;而是在黃色世界中唯一具有生命力的黑色,淑玲眼窩裡澄澈的黑。
「我不知道到底是哪裡、哪一個時間點開始出錯。」王安手肘撐在咖啡廳的桌上,十指交扣。「最近一直會忘掉芃的很多很多事情,我現在連她的生日是什麼時候都要特別翻行事曆才會想起來。」
趙帥翹著二郎腿,望向窗外糊成一片的雨景,聽著王安把話說完,從他們在一進大學成為室友後,這就是趙帥聽王安講話的姿勢。
「工作忙吧!」趙帥坐正,拿起桌上的水,但沒有喝半口。「又沒有小孩,如果有小孩的話就會比較好吧!」說完就一口把杯中的水飲盡。
「我有一種感覺,是……」王安將雙手攤在桌上,用手指敲了敲桌面,在腦中搜尋著文字。「好像我根本不應該跟芃組成家庭,或者應該說,我自己不適合組成一個家庭。」
「我們都在同一個地方工作你應該知道,這個年紀就能夠有太太、家庭,是一件滿難得的事情,大家工作都花掉那麼多時間、壓力那麼大,好好珍惜吧!」趙帥說完,忽然噗嗤一聲輕笑了一下。「滿好玩的,以前都是你要我珍惜一點、安分一點,沒想到也有一天輪到我跟你說這樣的話。」
趙帥說得對,當他們還在宿舍的那兩、三年,確實總是王安看著趙帥今天晚上跟他們系上的那個同學出去吃飯,明天晚上又跟哪個別系的女生去夜衝,後天到天快亮的時候才回到寢室才說原來是跟學校附近飲料店打工的女店員聊天聊整晚,等到假日,王安又會在學校裡面看到趙帥和他那專程從台北來看他的女友手牽手逛校園。
趙帥那時候的女朋友很漂亮,人也很好,王安還吃過她專程帶給他們寢室的餅乾,相當地可口。
跟趙帥聊過之後,王安並沒有感覺比較好,王安持續忘記許許多多關於芃的事情,她的身高、她的血型,有時候坐在會議室裡面開會的王安,心血來潮一算,竟算不出他到底與芃有幾天沒有見到面。
對於王安而言,更可怕的在於他發現他忘記更多其實他一直以來都以為記得的東西,例如以前學生時代假日時會去廝混地點——什麼樣的咖啡館、什麼樣的遊樂場所、什麼樣的街道——也忘了到底在什麼地方有一碗嘗來美味可口的炒麵,又或者是那個山丘可以看見台灣海峽的夕陽與竹塹小城的夜景。
當發現自己忘記許多事情的時候,就會開始想要努力發現自己還記得什麼,但最可怕的是,往往只會發現自己忘得更多,而且都是那些自己覺得一定會記得的事情。王安開車上下班時,每一趟十五分鐘的車程,就多發現自己遺忘的事項,像是「科學園區哪一年成立?」、「新竹市有多少人口?」、「東門城上寫著哪兩個字?」、「是那個市長蓋了護城河?」這些看似與自己生活不那麼直接相關的事情。
有時王安在通過查驗門時,也會忿忿不平地想:又有多少人知道在這個查驗門之後裡面發生了什麼樣的事情呢?他們知道的只是公司的股價而已,他們每天都記得清清楚楚!
現在呢?王安還是被關在這幾十坪的黃色空間裡,吸著整個晶圓廠——甚至可以說是整個島嶼——最乾淨的空氣,然後在這個空間還是印刷出一張又一張奈米級的電路尋寶圖,有時在寶箱中看到的一疊一疊厚厚的鈔票,有時看到的則是同樣是一疊疊的股票,也有時寶箱裡裝的是一件件光鮮亮麗的舞台裝,讓島嶼上的人們偶爾穿上它們圍著國旗跳舞,然後站在被壅塞的車陣、嗆鼻的廢氣、破碎的違建、以及難以下嚥的食物所填滿的光復路一段,遙望著那一棟棟被陽光抑或雨水打亮的廠房,像是聆聽著一場無法用文字記載的傳說,而像王安負責印製尋寶圖的人們,則被看成了穿金戴銀但兩眼無神、四處逡巡的鬼魅魔怪。
作為一個鬼魅,似乎不應該有太多記憶,於是被關在黃色沈默世界中,王安也必須將許許多多的事情遺忘,甚至是沈入水中的趙帥。
「我跟你說,我雖然年紀大了,但我很多事情是記得一清二楚,尤其我又常常沒事到這裡來散散心。」吳董在一個王安拖著疲憊的步伐走向交流道口的那間門口擺有桌椅的7-11時,忽然叫住他,說他知道王安是公司的同仁,剛好有機會就坐下來聊聊,這時的吳董,講話不再緩慢,聲音不再低沈。「你知道那時候我們有多緊張?大家在國外拼了半天,講資訊產業資訊產業也都是個dream、是個願景,等到那一天知道事情就要實現、就要變成真的的時候,那神經之緊繃的啊!」
王安紅著臉、讓酒精快速地疏展他的神經,安靜地看著吳董大口大口灌著罐裝茶,沈醉地將那將近三十年前還是一頭烏亮黑髮的工研院年輕工程師召喚過來。
「Twenty kilometer!運機器的卡車從機場過來一路上速度不能夠超過二十公里,就怕一點顛簸就什麼都完了,在高速公路上用不到二十公里的速度前進,還有警車開道,你知道這樣卡車是怎麼回事?它是台拼裝車!為了運送機器特別改過的拼裝車,警察車替二十公里的拼裝車在高速公路上開道你有沒有看過?Only once!只有一次!」吳董說著,站起了身,面向深夜無人的大馬路,比向竹東的方向。「從交流道到工研院還有好幾公里的路程,路上都是洞,這是最難的,前一天晚上工研院的同仁就開著自己的車,從木材場帶來了木條、木屑,一個洞一個洞地補,到最後整條光復路上都是黃澄澄的木頭、木屑……哭啊!看著車子慢慢從高速公路上下來,沿著被陽光照得發亮的木屑路穩穩地往工研院開去,我就差不多站在這個地方看,看車子那樣穩當地開過去,我就知道我們成功了,兩行淚就這樣滑下來,控制不住啊!」
吳董的背影鑲嵌在深深的夜色裡,只有他銀白的頭髮微微發亮,王安看著這樣的背影,忽然感覺到一陣痛苦,原本酸軟的疲憊轉變成一千根、一萬根針猛力扎著他全身上下的筋骨,他焦急地環顧四周,想尋找淑玲烏黑的雙眼,但漆黑的夜色中只能看見吳董銀白的頭髮,他將臉埋進雙手,直到吳董已經坐上他的黑頭車離去,他還坐在椅子上,無法動彈。
第二天,王安在淑玲拿著塑膠盒進入黃光區時,向她走去,靠在淑玲的耳邊,輕聲地說:「下班後到停車場等我,我想找妳吃個晚餐。」
那天,是他與芃的結婚紀念日,芃還特別撥了電話到公司去,跟他說今天下班就直接回家,別在外面吃晚餐宵夜了。
淑玲出現了,她將頭髮束在腦後,腳下踩著根不大高的鞋子,在被夜色與車輛廢氣填滿的停車場發出清脆的聲響,在被車燈鬧得紛紛擾擾的空氣中切出一條道路,通往王安瞳孔的道路。
「等很久了嗎?」淑玲低著頭輕聲問。
「還好,我也才剛到車子旁邊。」王安手肘放在車頂,踩著三七步,這是他一輩子少做的動作。
淑玲應聲點了點頭,視線還是落在地上,王安也順著她的視線將她端詳了一番,淺色牛仔七分褲、碎花套頭棉衫,若不是看到那懸脖子上的員工證,真是會讓人誤認為是來這找男朋友的大學女生。
不過話又說回來,在這鬼地方又有誰會有還在念大學的年輕女友過來這裡找人呢?王安在上車前冷不防地想到了趙帥,在去年底的時候確實有一個趙帥口中的社團學妹到公司來找他。
「也不知道怎麼搞的,她來問社團的事情就跟我問到床上去了。」趙帥不諱言地跟王安這樣說過。
「怎麼了?」淑玲見王安佇立在車旁,停住了上車的動作,於是好奇地問。
王安搖搖頭,表示沒什麼,示意淑玲趕快上車。
他們到了護城河附近的餐廳用餐,這時王安才清清楚楚看到了淑玲的全貌,在沒有無塵衣與口罩的遮掩下,淑玲的眼睛並沒有像在無塵室中那樣勾人,但是放在她乾淨的臉上,反倒是多了幾分可愛的味道;王安也不時偷偷注意淑玲的上臂以及胸部,發現她不像他在無塵室中想得那樣玲瓏有緻,至少比起他曾擁抱過的芃(這是他僅僅記得芃的一些事情嗎?)是嫌瘦了一些。
到底有多久沒有一次說過那麼多話了呢?也到底是多久沒有聽別人說那麼多的話了呢?王安彷彿是吞嚥什麼東西一樣地聽著淑玲說著許許多多的事情,而每當淑玲靜下低頭思索著語句時,就換成王安難以停止地說著許許多多或許重要或許無謂的事情。也是這樣王安才知道那個每每讓他在黃光區內激動起呼吸的女孩,原來是怎麼一回事。
原來,淑玲是第一年進公司,年紀不過二十初頭,是從一間技術學院的五專部畢業,相對於其他的同學,淑玲覺得自己已經找到了很夢幻的工作。
原來, 淑玲是第一次一個人住到外地,在新竹這個地方時常感覺到無聊,雖然很多的時間都是在工廠裡面度過的,但即便是在珍貴的空閒時間裡,她總是無所事事地在租屋處待上一整天。
原來,淑玲和王安一樣來自同樣的那個小鎮,她還說跟王安講個兩次話就覺得王安有一種莫名的熟悉感,脫下無塵衣後的王安,也同樣給她熟悉的感覺。
服務生斯文有禮地走到他們桌邊,說不好意思,要打烊了。
他們緩步走到護城河邊,石橋的旁邊有人抓著把吉他輕輕柔柔地唱著,好些路人圍在旁邊聽著,另外一旁還有一個戴著眼鏡的小販激動地抓著他的商品對著包圍地攤的客人們投訴著警察如何不合理地開他的單,也不停直嚷嚷著他的商品絕對合法,即便挑選東西的客人們似乎也不大在意他在說些什麼。
走到護城河邊,王安找了板凳坐下,淑玲也跟著坐下,河水裡的魚騷動地擠成一團,耳邊傳來的吉他聲實在雜音很多。他們靜了一會,看看、聽聽這小城在他們周遭發生的一切。
「我忽然想起以前的一個學長。」王安打破了沈默,雙手緊扣,似乎有些緊張地說起這件往事。「高高壯壯的,大學研究所都在新竹念,成績好得很,人也滿受女孩子歡迎的,在大一台北交了一個女朋友就一直到研究所,大家都覺得他們搞不好會結婚;他時常帶我們幾個學弟到處找吃找玩的,以前時常覺得唸書、考試、做實驗就已經沒時間了,他怎麼還有時間知道那麼多好吃好玩的地方,而且還花那麼多時間跟很多女孩子出去——對,雖然他已經有女朋友了,但還是會跟新竹這邊的朋友出去——我想他大概是我碰到過最聰明的人之一吧!
「他說大學的時候還勉強能夠這樣,當他進入研究所以後就沒有辦法了,因為他待著實驗室真的很操,我們這種人,從高中畢業後考上這樣的科系,其實就很多事情都注定了,所以現在我過的生活,確實在研究所、甚至是大學三、四年級的時候就這樣過了,不過那個學長更扯,幾乎天天都只睡兩、三個小時,大學的時候還多少是因為出去玩,但進入研究所以後就只有實驗室跟家兩個地方跑而已,有一陣子他一直感冒,也不休息,還是以實驗室為家,買了成藥吃,馬上就好,好沒多久,馬上又病,有一天他女朋友要我們找找他,因為他已經三天沒有跟她聯絡了,我跟幾個同學、學長到他租房子的地方,就看他躺在床上,好像睡著一樣——沒錯,我會說好像就是那個意思——除了嘴角那一團白沫,其餘都跟睡著一樣,我衝過去想搖醒他,他嘴邊的白沫就隨著我的搖動噴到我的手上,那感覺真的像是針扎一樣,痛得要命,也很冰冷。
「醫生說是多重器官衰竭,其實就是生病然後太勞累累死的,幾年前有一個職棒的洋將,也是多重器官衰竭死在台灣,在他死掉後幾天吧,我去看了一場比賽,本來那個球員的球隊一路被壓著打,到最後一局還落後很多分,結果球迷們就開始一直喊著那個球員的名字,然後神秘的事情就發生了,安打一直出現,對方也一直失誤,王牌投手在上面怎麼投都是被打或是保送,最後比賽就在那個球員的名字吶喊聲中,以再見全壘打結束比賽。」
「妳知道嗎?我那時候看到哭,因為我想到那個學長,我更想到我們怎麼會過這樣的生活,只是讓我更難過的是,我們並不是有什麼特別的,而是所有的人們都是這樣活的,或是有一種什麼東西推動著所有的人那樣活,從那之後,我就再也不敢看棒球了。
「這個故事,我從來沒有跟任何人講過……」
當王安注意到自己已經淚流滿面的時候,淑玲已經拿出面紙在他臉上擦拭著,王安順手接過淑玲手上的面紙,用力地抹著臉頰,那晚,他和淑玲就再沒有多說什麼。
然而,王安卻已經做好了決定,他一回到家,也無視於餐桌上滿滿已經冷掉的飯菜,一個箭步衝進房間就拖出衣櫃裡的大行李箱,把幾件衣服裝了裝、東西帶了帶,拖著行李就要離開家裡。
「你到哪裡去了?我不是跟你說今天下班就趕快回來嗎?」芃推開書房房門,臉上又是焦急又是憤怒。
「我……」王安手拖著行李,直直盯著門口。「我已經受夠現在的生活了。」
王安以為他會大吼,或是有什麼更激動的表示,但他沒有想到,他就是這樣不疾不徐地離開家,離開芃,王安甚至有一種感覺,他離開了自己,進到了另外一個不知名的世界,成為不知名的自己。
離開家之後的王安很快找到了房子,換了手機,照常上下班,也都一如他的期望在黃光區裡見到淑玲,也和她出去了兩次,聊了許多,當然,關於芃以及他的逃家,他是沒有吐露任何一點的。
他感覺到,心情過度平靜了。
不過沒有兩天人事單位就找上門來,他們問王安怎麼一回事,太太打電話到公司來找人,竟然連電話接都不接一下,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情?王安說,這是家裡的事情,不影響工作,過兩天他會處理妥當。人事單位的人說,話講白一點,他們不希望是公司內的人際關係導致王安家中失和,公司的立場是希望每個公司的成員都能夠有穩定幸福的家庭生活。
王安冷冷笑了笑,說有事要忙,他得趕快進無塵室了。
然而,接下來幾天再進到無塵室,王安就沒有看見淑玲的蹤影了,下了班打電話找她,也完全找不到人。沒有淑玲的黃光區又回到最初的那種嘈雜的死寂,被層層包裹而不可視的乾淨空氣,剝奪所有顏色的鮮黃世界。
然而走出黃光區,走出無塵室,外面又是吵吵鬧鬧的世界,相反地,是死寂的嘈雜。
爸媽來了,王安不見,看他們出現在公司大廳的接待櫃臺前,就很快速地從後門走出去,避過了他們的視線;芃的爸媽來了,王安還是不見,交代櫃臺說,現在機台有重要的問題需要他解決,沒有辦法抽身,不過這一沒辦法抽身就搞了好幾個小時;到最後連一票堂表都到公司來要找王安,王安理所當然地還是不見他們;人事部門再次找上了他,跟他說公司十分為難,雖然是家務事實在管不了,但是實在是禁不起王安的家人們一而再、再而三地「造訪」。王安說,他需要點時間解決家中的事情,但是他也放不下公司的工作,他是很在乎公司的。
當王安說出這樣的話時,他心裡倒也有些疑惑,原來自己是這樣在乎公司也依賴公司,自己怎麼從來都沒有發現,不過回頭想想,在公司裡又有多少人不說自己很重視家庭或是很重視自己的生活品質呢?雖然這兩件事情跟公司或工作不必然抵觸,只是王安或是像他這樣的人說出自己最在乎工作或公司這樣話語,無疑是承認自己僅有的價值就是維繫在那團潔淨無比的空氣中吧!尤其那團空氣是那樣地緊繃,那樣地嘈雜而空寂。
只是淑玲呢?她到哪裡去了?王安很想向公司打聽,只是他不曉得要從何打聽起,他在得空的時候就撥她的電話,每次拿起電話的,都是他顫抖不已的右手,然而總是沒有人接,到最後,話筒那端傳來了號碼已停用的消息。
就在王安失望地切斷電話後沒幾秒,趙帥來電,希望王安能夠和他聊聊。
「你是不是這兩天都在找許淑玲?」到了交流道附近一處空地,趙帥在兩個人下車第一句話就劈頭問王安。
「你怎麼知道?」
「她已經知道你是有家庭的,不要再找她了,這一陣子我也從人事室那天聽到一些,你鬧了滿大的麻煩。」
「是你跟她說的嗎?」
「對,沒錯,她是我表妹,我可不想她招惹這種大麻煩,當然她只跟你出去兩、三次不代表什麼事情,你趕快去見你的家人,趕快把問題處理掉。」
王安覺得很不習慣,他從來沒有看過趙帥這樣扳起臉孔說話,他彷彿是聽訓的小孩子,王安此時忽然覺得自己就是一路聽訓長大的,而且大部分的時間,也都真的聽了進去,從怎麼樣唸書、選文組理組、考哪間大學、甚至是與芃的婚姻,王安都在這當下覺得是一連串聽訓的結果,尤其是芃,如果說去掉了他因為聽訓而得到的學歷、工作、甚至是他那長輩眼中乖巧聽話的形象,像芃這樣的女人會選擇他嗎?想到這裡,王安不禁悲從中來也怒火中燒。
他看著眼前的趙帥,雖然還是一副瀟灑的站姿,扳起正氣的臉孔,然而只要多看一眼,沒有人不會注意到掛在趙帥眼睛下方不均勻的深色色塊,也不會沒注意到在他下腹部突兀的突起,在那瞬間,王安眼前出現的是那個暴斃在床上的學長,雙腳踩著荒蕪的紅土地,背後是烏雲密佈的天,學長瞪著王安,嘴角還掛著有著泡沫破碎痕跡的白沫。
「啊!」王安大叫一聲,一拳就是往趙帥臉上打去。
王安的拳實在沒有多少力量,趙帥頭一撇回來,也是給王安一拳,這下王安硬生生地摔在地上,血腥味馬上在嘴裡擴散開來。
「你發什麼神經啊!你以為你愛上淑玲了嗎?我告訴你,根本沒有這麼一回事!你只是個面對生活無能為力的懦夫!以為一個二十出頭歲的小女孩可以讓你以為還是個人!」趙帥一隻手撫著臉頰,一隻手指著王安吼著。「工作的辛苦你沒有辦法面對、環境的無聊你沒有辦法面對、老婆對你冷淡連你最重視的尾牙也不去你也沒有辦法面對,你只是忍著讓日子這樣過,然後你把所有的逃避都收集起來到這幾天來爆發,你少把氣出到我頭上!」
「你又算什麼!」王安用力起身,再次撲向趙帥,不停地揮拳。「你還不是跟我一樣困死在這個環境裡面!學生時代再瀟灑有什麼用?看再多書、人長得好看有什麼用,你還不是跟我一樣都得在這個地方做牛做馬!」
「我跟你不一樣!」王安幾拳都沒打到,反倒是趙帥隨手一揮,又將王安打倒在地。「我承認我也很苦,但我還在努力,也還在尋找出路!」
趙帥說完,也忽然全身放鬆,坐到地上。
「說實話,這出路也還真的不好找就是了。」
兩個人就這樣坐在貧瘠的紅土地上,王安凝視著地面,趙帥仰望著天空,本來昏黃天色漸漸沈下臉來。
「我得走了,晚上還跟客戶有約。」趙帥站起身來,拍拍身上的塵土。「回家吧!王安,你還是得面對一些事情,我想你已經想很多了,但大概還差一些些事情沒想到吧!」
趙帥關上車門,隨即發動引擎,潔白的車子很快就消失在王安的視線之外。王安感到一陣強烈的疲倦感襲來,腰桿子一放鬆,就直接倒在地上睡著了,直到公司電話打來,要他趕快回工廠處理機台的問題,他才起身離開。
一進到公司,就聽到趙帥連人帶車開進南寮漁港的消息。
在公司裡面沒有人多說什麼,王安只隱約聽到當天跟趙帥碰面的客戶是出了名的愛喝、會喝、更會勸人喝,只是面對最主要的客戶外商,許多事情是不會被提到太多的,更何況在無塵室裡面價值比黃金還高的機台,是二十四小時不停些地運轉著,黃光區內不會有任何色差,被包裹的人們始終是一雙雙眼在潔白(或絕對的黃)的空間裡來來回回。
今天王安在公司大門再次遇到了吳董,吳董拍了拍他的肩膀,笑了笑,像是苦笑,也像是疼惜的笑容。
「我有時候覺得,自己親手參與開創的時代,其實在某方面有些對不起你們這些年輕人,但除了鼓勵你們、多說些話之外,也不曉得能做些什麼。」
吳董說完,就和他身旁的高階主管以及隨扈們消失在大廳旁的電梯。
不曉得能做些什麼。
王安想著想著,塑膠寫板就滑落地上,一旁的工程師與作業員都轉過頭來看著王安,王安也不管其他人正看著他,推開了黃光區的門,走過一條又一條由機台構成的走廊,然後推開氣密門,走過檢查哨、刷卡,用力抓下口罩頭套,也不走到自己掛無塵衣的地方,扯下拉練就把無塵衣連拖帶踢地甩在地上,然後一邊用手抹去臉上的汗水,一邊快速通過工程師的會議室以及放鞋的玄關,他連鞋子都不換,就踩著膠質拖鞋直接走到接待大廳。
想要去哪裡?是吳董?是淑玲?抑或躺在太平間冰冷的趙帥?
走到大門,站在玻璃門前好一陣子門就是不開。
「大概是壞了。」王安在心裡滴咕著。
王安手腳並用,硬是用蠻力將自動門拉開,正納悶著為什麼他們動作保全跟櫃臺小姐都沒有任何反應時,王安才發現出現在他眼前的不是他心裡預期的那個停滿名貴轎車的悶熱停車場,而是一片大好的藍天,以及一望無際、坑坑巴巴的柏油地——說坑坑巴巴並不恰當,因為柏油地上每一個坑洞,都被細小的木條以及沙粒般的木屑填滿著,大片的木屑在陽光的照射下,閃著耀眼的金光,王安瞇著眼睛,發現眼前就是個活生生的黃色世界,只是那黃色的光靈動不少。
王安向前踏了兩步,發現離他三公尺遠的地方站著一個小女孩,頭髮梳得好直好直,制服襯衫也好白,深藍色的裙子上線條也整齊得叫人倒抽一口氣。
王安認識她嗎?王安當然認得,王安一輩子也不會忘記那個叫做芃芃的小女孩,只是令王安感到鼻酸的是,他們腳下踩的土地以及流轉的時代讓他們離得好遠好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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