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5月11日 星期一
關於「橫山村」
我想有些朋友知道這篇小說是改寫自我陪朋友到橫山村去拿他失而復得的機車的事情而來的,原則上除了機車被偷、跑錯警局、以及偷車的青少年令人感到哀傷的結局之外,故事中的劇情都是虛構的,去拿車的人也其實是三個人,為了能夠比較順暢地來寫作這篇故事,我讓車上只有兩個人出現。
在寫作這篇小說的時候,回想起來,其實狀況是差得不得了,越是在很差的狀況下寫作,越是讓那些覺得厭惡的東西從自己的心裡湧現而出,尤其〈在橫山村的路上〉的主題,其實就是面對這樣的自己,面對那個晚上在橫村派出所錯愕且懦弱的自己。
在這邊,還是要謝謝喜感胖跟Allanlinli,整篇小說的骨架都是那晚他們的陪伴(或者說是我們三個人的互相陪伴)而成的,這對我們三個人而言實在是件衝擊不小的事情,尤其是喜感胖,裡面白羊說的許多話就是我從他那邊盜用過來的,希望他能夠忍受我的出賣。
最後,希望那位不知名的少年,一路好走,並願他在另外一個世界能夠得到真正的喜樂與安息,而他的家人能夠勇敢地走出傷痛,並且接受到這世間給予他們的溫暖與關懷;另外一位少年,我希望在我寫這篇感言的此刻,他已經離開醫院,在一扇安靜的窗邊,和我看著同一片淡藍的晴空。
在橫山村的路上
我不知道多少人會去關心一個叫做橫山村的地方,而通往橫山村的路上發生過什麼樣子的事情,我想除了駕車到內灣遊玩或是想到九讚頭感受點懷舊氣氛的遊客之外,不會有太多人去關注關於橫山的任何一條路。然而在白羊接起那通從橫山村打來的電話以後,我沒有辦法不去想那些發生在橫山村的路上的事情。
那像是在你行走、駐足、洗手、飲水時猛然飛入腦中的夢境片段,即便你實在不敢肯定自己曾經與那樣的夢境糾纏過;也像是一句句聽來既是陌生卻也熟悉的嗓音在你耳邊的碎碎細語,時而讓你突然一愣,時而讓你輕輕嘆了口氣。
當然,就像是台灣任何一條道路一樣,對於並沒有真的走一遭的人而言,可能會有那些出自於自己經驗的想像:或許是夾住童年曾經去過幾次的雜貨店的兩條窄巷,又或許是在哪次印象不怎麼深刻的國內旅遊時,買飲料提神的檳榔攤前廣闊的省道,雖然你總是沒有辦法記清楚你這次看到的省道一、三、五、七號到底跟上次有些印象的省道二、四、六、八號有什麼不同;又或許,你沒有辦法有太多的想像,因為路就是路,就是給車走的,偶偶聽聞哪個認識的某某的朋友出了嚴重的車禍,命不知道撿回了幾分之幾條,但令你怵目驚心的,是對於車禍殘骸與血跡的想像,而不是關於路的。
只是在那通電話後,我(白羊也一定是),對於橫山村的路,終於有些想像,終於。
白羊接到那通電話時,我正踩著油門跟他正隨著灰樸樸的東大路陸橋緩緩而升,而整個竹塹小城才剛點起一盞盞說不上璀璨也不能說奚落的燈火,湧進市區的車龍則在高架道的水泥束縛中蠢動著。
「什麼?你是說車找到了嗎?」
「哪邊?恆春?恆春派出所?怎麼會跑到恆春去了?」
「噢噢,是橫山村啊!那是在哪邊?」
「橫山?橫山鄉嗎?」
「是、是。」
「那我的車子沒事吧?」
「好、好,謝謝、謝謝,我馬上過去。」
白羊關上手機,如釋重負地吐了口氣,然後轉過頭來對我說:
「車子找到了。」
白羊的車子是在兩個禮拜前掉的。他把車子借給一個白癡,車騎去東大路橋下的花園街夜市吃蒙古烤肉兼玩投籃機對女生秀他的高超技藝,也不曉得那個女生是到底有多漂亮,那白癡色瞇瞇地盯著人家,盯著盯著就讓配備有磁石防盜功能的車鑰匙無奈地停留在鑰匙孔上,等到他們兩個人帶著整身的烤肉氣味回到停車的地方時,只剩下一個白色框框對著他們傻笑。
聽說那白癡先是楞了幾秒,然後三字經不禁脫口而出,之後他就再也沒有在跟那個女生講到過任何話。
「欸,你知道橫山在哪裡嗎?警察要我馬上過去拿車。」白羊把玩了一下手上的手機,黑色的手機在白晰的手上更顯漆黑,真是沒有愧對他的姓氏。
「很遠耶!」多遠其實自己也沒有多少保握,上次去掛有「橫山」之名的地方就是內灣,而且還是坐火車去的。
「能多遠?開車開一下就可以到了吧!」
「我不太確定,不過內灣是在橫山鄉,你去過內灣應該知道有多遠吧?」
「哇靠!那真的有夠遠的!等一下還要騎回來!」
這時我們已經下了高架道回到市區道路,雖然四周已是高樓環繞,但昨天晚上報到的強烈冷氣團還是讓整個新竹傍晚的空氣呼呼作響。
「你要不要打電話跟警察講說明天再去拿車啊?等一下弄好騎車回來都多晚了,而且天氣又那麼冷。」
「可是警察跟我說,要做個筆錄,檢察官急著要,不趕快去處理不行。」白羊皺起眉頭,四處張望了一下,不過在我的小車子裡倒也沒有什麼好張望的。「麻煩你帶我去啦!拿到車後我請你吃飯!」
我心想一頓飯實在不算什麼,不過如果這時不幫白羊的話,大概也不會有人幫他,出門在外,總是能幫忙一個人是一個,於是我一個大迴轉,重新上了東大陸橋,往山的那一頭前進,也就是那個以橫山為名的村子前進。
翻開地圖,撇開正在整修重建的內灣線鐵路不談,到橫山的最主要的方式就是開車從東西向快速道路沿著頭前溪一路往東走到底,到底之後還不是真的到了橫山,而是到竹東跟橫山的交界,接著走不知道是省道還是縣道來著的道路,就會到橫山鄉了。在晚上開這樣的路線,除了一路的黑暗,大概就沒有什麼東西可以想像或預期的吧!
「橫山,應該很多山吧!」開過經國橋,一個右轉上了東西向快速道路,我沒頭沒腦地說了這麼一句。
「應該吧!內灣都在那裡了,我大概知道那邊是個客家庄。」
「說真的,橫村派出所在哪裡,我實在是沒有概念,也不可能有概念,不過照理來說台灣什麼縣的縣政府警察局就會在什麼市,而什麼鄉的什麼公所又會在什麼村,那麼橫山村想必是橫山鄉公所的所在地,所以應該開到橫山鄉公所就應該會找到橫山村派出所了吧!」
「應該吧!」白羊又再次對著什麼都沒有狹小車內空間張望,載他許多次,我才第一次發現他有這樣的習慣。
「欸,你覺得我會看到那個人嗎?警察說車找到了,人也找到了。」白羊停止了張望的動作,將整個人靠到椅背上。「你應該知道吧!那輛車有很多很重要的回憶。」
白羊他爸在某間私人銀行工作,待了二、三十年當上了副總,不過白羊說,那間銀行副總站一排出來就是二十幾個,真正有權力的大頭還是那三、五個,他們家比起來其實還算是尋常人家,不過收入隨便想也知道不低,加上媽媽也拿了點錢在離家不遠的地方開了間賣服飾的小店,聯絡鄰居感情為主外快收入為輔,倒也是不無小補,所以每次想要進市區或是到頭前溪對岸的竹北吃些好料的時候,白羊就是最佳「食伴」。不過就跟許多父母一樣,當初白羊升上大學向父母要求機車的時候,他們沒有一口答應,而是要白羊省吃儉用加打工自己賺一輛,白羊也真的認真地找了份教國中小男生數學的家教工作,照理來說家教的錢加上家裡給的生活費省下的錢,白羊應該是很容易就存到買一輛機車的數目才是,可是過了整個大一上學期,白羊只存了一半的錢,最後還是父母用「貸款」的名義——真不愧是銀行副總——幫他付了另一半的錢,才讓白羊拿到了渴求已久的125機車。
白羊拿到機車後,就把家教讓給了他班上的一個女生,本來跟父母說好這輛機車會是他來往家教學生家與學校之間的還款生財工具,結果就這樣莫名其妙地變成他接送這個女生上下班接送專車。幾次接送下來,女生的手原來是緊緊抓住機車後座把手,後來是搭到白羊肩上,到白羊大一還沒唸完,那雙纖細的小手就緊緊環扣在白羊那贅肉嫌多的腰上了,偶爾幾次那女生身體不適或是另有要約,白羊還會自己跨著那輛可愛的銀色125,去跟家教的學生敘敘舊,然後領取他們小倆口下次假日約會時的經費。
我差不多就是那個時候認識白羊的,我當時是一個藝文社團的社長,主要的工作是請些在文藝營認識的老師來上上課,然後去跟學校拗經費來印社員的作品集、在新生入學時發傳單賣笑,誘拐年幼無知的男女文藝青年們入社,以挽救年年告急的社員人數。迎新那天白羊拿著傳單出現在社團辦公室,說他的興趣是寫詩——說實話,他的詩寫得還真的不錯,大部分似乎都是寫給那雙環抱在他身上的小手——大家看他姓白,名字又有個「洋」字,就這樣白羊、白羊地稱呼起他來。
白羊的騎車技術不錯,滿穩的,那個願意抱住他的女生大概因此覺得安心,可是那兩頂飛行帽樣式的安全帽看來實在令人不大安心,我曾經跟白羊說過,說那種安全帽大概是要在人以天靈蓋垂直觸地時才會有保護作用,不過能摔成那樣大概什麼安全帽都沒有屁用,白羊聽了笑笑地跟我說:
「反正不會出什麼事,如果出了什麼事情,會死就是會死,會沒事就是會沒事。」
也不知道是那女生終於注意到了那頂安全帽還是其他原因,有一天白羊抓著罐啤酒跑到社辦,那時我常在社辦無所事事地發呆、上網,抬頭見到讓自己從白羊喝成紅羊的他,問他發生了什麼事情,他只是紅著眼直說:
「我再也不寫詩了,我再也不寫詩了……」
仔細想想,自己以及身邊身邊所認識的人,好像差不多都是類似的經歷,白羊的故事就是我們的故事,雖然感同身受,但真的一點都不特別,也或許就這樣的不特別,我們會很輕易地認為世界就是長成這個樣子吧!
「還好車子找回來了。」我踩著油門,讓車子發出激動的聲響,也讓路面上的反光標示、對向來車的車燈成了一顆顆從我們身邊倏地飛逝的流星,而頭前溪的對岸,一棟棟豪華而孤寂的豪宅,它們在夜空下零零落落地吐露點點燈火,此時天已經完全黑了,在那些微弱零散的燈火後,是隱約可見的起伏丘陵。
「對啊!如果車子沒有找回來,依照車齡去跟那白癡要賠償,也只能夠拿到一萬多,你也知道我爸最近才沒了工作,不可能再出錢給我買車,自己打工賺又不曉得要賺到什麼時候。」
「沒車很不方便啊!」
「這兩個禮拜就很有得受了,東拜託西拜託,雖然大家平時都是好朋友,可是每個人其實都有不方便的時候,偏偏我住的地方就是那麼遠,沒有人義務當我的司機啊!」雖然覺得自己這幾天幾乎要變成白羊的司機了,不過想到自己也狠心拒絕了他幾次,讓他十一點多都還回不了家,聽了他的話反而自己有些不好意思起來。
「其實我在想,我們看了一大堆書,寫了一大堆沒有人要看的屁文章,談的都是些什麼記憶、創傷、意識、情慾、甚至是什麼家國、歷史,會不會其實真正那些對我們最重要的,就是像這種沒有機車可以騎、東拜託人家西拜託人家還得看對方臉色的事情?」
「哈哈,你什麼時候會講出這種寫實主義的話來了?」
「寫實主義確實一種在創作上的侷限啊!」
白羊在那次說不寫詩之後,整天就是跑到社辦來睡覺,要不就是用社辦的電腦上網、玩遊戲,有時候上網上膩了、玩電玩玩膩了,就拿起社辦裡以前學長留下來的一些舊小說來看,白羊就這樣看著、玩著,很快地在大二上結束的時候就領到了一次二一。像我們這樣人少又以藝文活動為興趣的學生社團,對於這樣的事情既是比較寬容,也是見怪不怪,聽一些畢業的學長姊說,社團內每隔兩、三年就至少會出現一到兩個這樣的人物,有時候還會勞動一些行有餘力的社員幫忙輔導這些可憐蟲的課業,以維持得來不易的社團規模。
就像是很多提筆寫小說的人一樣,白羊看那些舊小說似乎是看出興趣來了,沒多久就寫出了一篇小說叫做〈蒲公英,以及夏日的終結〉,這篇小說也沒拿去投稿、也沒拿去參獎,就是在社團的朋友間流傳著,在他的網誌上也有些路人看過,還給了幾個不錯的評價。說真的,白羊果然是曾經專注於創作新詩的人,第一次出手,就寫出了許多小說作者寫不出的優美文字,也有一些會觸動些什麼的句子,不過看不太出來有什麼故事劇情,讓人搞不太懂那算不算小說。
「我有跟你說過嗎?其實我爸丟工作並不是被裁掉的。」
「什麼?」
白羊這句話著實讓我嚇了一跳。
「我爸應該算是自願退休的。」
「可是你爸年紀也沒有很大啊!該不會是身體不好吧?」
「沒啦!他身體好的很,心裡面受傷大概比較大,上面那些大頭難得找我爸過去一起開會,會都還沒有開始,他們就給我爸一張名單,說上面自己挑三十五個去處理,我爸問說能不能減幾個,他們就說:『好啊,名單還我們,我找別人來做。』,你說我爸能拒絕嗎?」白羊說著說著,語氣也像是車子的引擎一樣激動起來。「你猜那名單上都是些什麼人?那些比我爸晚進來的課長、協理也就算了,連那好幾個副總也都中彈,從一份名單裡面挑三十五個,怎麼挑都不對,要不是挑到自己泡茶聊天的朋友,要不就是挑到自己一手提拔起來的後進,最糟糕的是那些曾經幫過我爸、算是前輩的人,我爸坐餐桌上在對著那份名單發呆,一坐就是一個晚上,最後是一邊哭一邊拿筆勾名字,媽的!我連靠近都不敢靠近!他勾名字勾到手都會抖,我一輩子沒看過我爸這樣,連我阿公過世的時候都沒這樣——媽的!想到就不爽!那幾個大頭的平時好處都給他們就算了,等到現在景氣不好要砍人,又沒種自己下手,借刀殺人,我爸弄完這個工作後,辭呈就寫好了,結果他們的意思是讓我爸用退休的方式離開,讓我爸多拿一點錢,靠!到這個時候才知道,原來一開始他們就已經算好了,我爸根本就是第三十六個!」
車子已經過了竹東鎮,長長的高架道盡頭是個淨空的T字路口,昏黃光線灑在幾乎全黑的柏油路面上,而交通號誌上的紅燈,在這裡顯得像是生意欠佳的酒家招牌一樣,紅得有氣無力。
「如果車有損傷的話,你會求償嗎?」車子停下的瞬間,我打破了沈默,因為在那樣荒涼的路口還保持沈默實在是不大好受。
「會啊!而且我還想看看到底是什麼樣的人會偷我的車,到底他的心裡在想什麼呢?他會不會有什麼樣的掙扎?或者就是股我們沒有辦法想像的狠勁?總之就是想要看看就是了。」白羊說著說著乾笑了兩聲,繼續說到:「搞不好看過以後還可以寫出一篇不錯的小說,這樣也算是一種收穫啦!」
我也跟著笑了笑,然後順手打燈左轉,順著車窗,看到窗外那被路燈以及寒風弄得迷迷茫茫的夜色,我似乎可以看到那個晚上,一個大兩、三屆的學姐帶我去參加她公司辦的年終晚會裡,那些我想拿來作為寫作題材卻不知該如何提筆的每一個畫面。在那裡,每個人都帶著小丑一樣的高帽子,燈光閃出了許許多多看都沒看過的顏色,而人們的笑聲總是如此響亮;每當台上的主持人抽出一個五千到十萬不等的獎品時,男的高舉雙手,絲毫不吝展示他們隱藏在襯衫底下鍛鍊有成的二頭肌、抑或腰帶後方餵養良好的小肚腩,而女的,則先是驚聲一叫,然後擺出那些你在電影雜誌中常見到的女星領獎時的風華一笑,再拖著她們長長的裙擺,走向紅地毯的那端。
「走,跟我們去續攤吧!你不是說想要見識見識我們怎麼玩的嗎?續攤才是重點!」
接下來發生的,停留在我腦中的只有氣味,氣味,只有氣味,是學姐的主管身上傳來的刺鼻髮膠,也是在舞池中扭身的陌生女孩脖子上刺激又清甜的香味;是發自自己身上粗糙而苦澀的汗水,也是學姐將她的舌頭伸進我的口中時,酸得嚇人的長島冰茶……
「你也是寫文章的,應該懂得用文字來形容這種感受吧!」在陽光幾乎穿透學姐白晰的臉頰的早晨,她一手刁著細長的香菸一手輕撫著我的臉頰說:「我們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拼命拼半天,到最後為的就是像昨天那樣的一些場景,很荒謬吧?」
我忘了我到底是點頭認同或是搖頭否認,我只記得冷,冷得我用力抓著床上的喀什米爾羊毛被往身上裹。
「不過……」學姐冷不防地將她的臉貼近,用她細長卻黑白分明的雙眼直視著我。「我‧很‧享‧受!」
我將視線移到學姐身後,滿牆的廣告海報就映入眼簾,有的是在行書的字體與山光水色交映下閃閃發光的摩天大廈,有的是一張少女清甜的臉孔嘴邊佔了一點看來可口的水果優格;而在最牆壁的最角落,還可以看到一個表情猙獰的男性的反白漫畫臉孔,頭上頂著最時髦的直立髮型,在另外一個角落,則是可以發現在盛著一塊浪漫迷霧風景的運河邊,一對戀人的身影依偎著。
我想起來她剛找到這份工作的時候曾經跟我說過這工作薪水很好,很快就可以存到錢去她夢寐以求的紐約學藝術。
「怎麼?你在看這個啊?」學姐順著我的視線回頭望了一下,然後起身,拿起了一個似乎是阿修羅神造型的打火機。「這也是我們的作品,是客戶在印度送的贈品,怎麼樣,這個在台灣沒有噢!要我送你一個嗎?呵呵,還好你不是我們公司的,我老闆一定恨死你了,在部門裡他看上的就差我沒有吃到過。」
那天下午回到租屋處,接到哥哥打來的電話,他說,他開始放無薪假了,可不可以教他線上遊戲怎麼玩,他想找件事情做做但又不能花太多錢。我忽然覺得前一天還在嘴裡纏繞的香舌,實在香得太過虛幻。
「生命的荒謬啊!」想到這些,我一邊搖著頭,一邊握著方向盤,讓車子的加速通過分隔竹東跟橫山的頭前溪。「有夠荒涼的。」
「是啊!真的很少來到這種地方。」白羊又再一次四處張望,不過這次是很明白地知道他是在看車外的。「你看,橫山車站。」
一長排被日光燈照亮的月台出現在左側,是個除了月台跟寫著「橫山」字樣的燈箱外就什麼都沒有的無人車站,車站外就一條空蕩蕩的省道台三線和幾棟不怎麼起眼的店面房子,安全島上千篇一律的矮綠灌木叢,比較引人注意的,就是小巷口一間不太明亮的全家便利商店。
「那照理來說應該快到了啊!」我稍微放慢車速,發覺車外的景致沒有存在任何鄉公所、警察局、郵局之類的公家單位的跡象。「你幫我看地圖一下。」
「沒錯,還要再前進一點點才是鄉公所跟警察局。」白羊很快地打開燈,拿起地圖翻到橫山鄉那一頁,找到橫山鄉公所跟警察局。「我好像曾經載過玉如到這裡過。」
「載她?是去內灣嗎?」
「不是,不過去哪我也忘了,好像就只是單純出來兜風之類的,因為所有的人騎車出去兜風都是去南寮、紅毛港之類的地方,我覺得很無聊,所以就往山這邊騎,不過好像還是一樣很無聊。」
玉如「算是」白羊的第二個女朋友,也是我們社團的同學,大概是白羊大三的時候忽然熟起來的,雖然他們沒有手牽手逛大街被同學撞見之類的情事,不過白羊幾乎什麼事情都會跟我說,反正他跟我說的事情不是寫小說就是女人,而如果畫出個圓餅圖來顯示他跟我聊的話題的所佔時間比例的話,那他跟我聊小說的時間比例在上面就會看起來像是片誤放到什錦比薩中的一小片蘋果派,少之又少。總之,玉如有個在國外念博士的男朋友,不過他跟玉如說,可以不用把他的事情公布出來,他知道大學生活就是那麼一回事,沒有必要為了他過著守寡般的生活,所以試著跟其他男孩子甚至是女孩子相處看看也無所謂,如果說等他回國的時候還能夠在一起,就互定終身。
我實在不曉得這種鬼話具備有什麼樣的感動力量,白羊說他聽完第一個反應是把玉如抱住,然後就是整張臉該親過的地方都親過了。我問白羊說他們是不是已經在一起了,他跟我說:好像算是,但也沒有很確定;問他說玉如是不是跟躲在太平洋另一端的那個癟三結束了,白羊又跟我說:好像沒有。
唯一可以確定的是,玉如是個照相技術相當好的女孩子,還在學校附近的高中攝影社兼課,白羊就變成了玉如外拍時的專屬司機,白羊心愛的125也就從原本來往新竹縣市之間的教育專車搖身一變,成為走遍新竹縣市的藝文專車。
結果哪知道那癟三不到一年後就跑回來台灣,找了間國立大學繼續攻讀博士學位,在本藝文刊物兼職當編輯,然後在報紙、雜誌還有網誌上發表些似乎有那麼一回事的文化評論,成了小有名氣的文字工作者、文化觀察家。一開始玉如還要白羊不要擔心,說他們兩個人的相處不會受到影響,結果哪知道兩個禮拜後,剛當上社長的學弟就把人給請到了社團來上課,課上完,就讓我跟白羊兩個人眼睜睜地看著那癟三帶著燦爛的笑容把玉如載上了他那輛全白的Lexus跑車,留給我一臉的錯愕,以及白羊三天三夜的爛醉。
後來,我就聽說許許多多的事情,有些是白羊聽來告訴我的,有些則是我不知道該不該告訴白羊的:聽說碩士班的一個學長曾經跟玉如感情不錯,結果在玉如去洛杉磯找那癟三的暑假,也跟著飛過去,在洛杉磯機場徘徊了整整兩天,至於見著玉如沒,有人說有,有人說沒有(有沒有見到人不重要,重點是之前他們發生了什麼事?);又聽說玉如拍的一張一雙男性的手放在一個有著纖細肚臍眼的腰上的照片,肚臍的主人就是玉如,而那雙手是白羊除外的某一個我們學校的男學生(真好奇這照片怎麼拍的);也聽說那癟三之所以會溜回台灣,既不是念不下去更不是念到沒錢,而是因為睡了一個對岸高幹的女兒,結果被對方透過徵信社發現這傢伙在台灣根本就有個結婚兩年的妻子,為了避禍就趕快溜回中華民國管轄範圍以免遭到「解放」(哇靠!那玉如是……)。
這些「聽說」就像是校園裡被東北季風吹起的無名碎屑,飄來散去,更無法去分辨哪些是枯黃的葉片,哪些是沾滿污漬的紙屑,而玉如就這樣隨著這些碎屑慢慢消失在我跟白羊的生活中,然後等到大學第四年結束,離開校園,留下我跟白羊兩個延畢生繼續苦惱這些碎屑到底是真是假。
還記得不久前白羊才表情痛苦地跟我說:
「我忽然感覺到滿悲哀的,因為過去四年我們好像都將最大的心力投注在那些『聽說的事情』上。」
我同意白羊的說法,因為我也「聽說」了許多關於學姐的事情。
「有了,這邊右轉。」橫山鄉公所的指示牌冷不防地出現在一個岔路口的電線杆上,電線杆旁是掛有「九讚頭社區」字樣的水泥柱,道路的上頭掛著不知道是鴿子還是海鷗圖樣的裝飾。
「原來這裡就是九讚頭啊!」白羊嘆了一聲。
開沒兩下子,道路的兩旁就出現整排客家式矮店面房子,每隔兩三間房子,就插著一株不知名的行道樹,行道樹在路燈的照射下綠得鮮豔,而枝葉的影子則在兩線道的柏油路上輕輕晃動,我跟白羊在這活像入侵這片寧靜的魯莽過客。
找到街上唯一亮著的招牌——警察局的招牌——停好車,穿過冰冷的夜色,推開警察局的大門,迎面而來的是暖呼呼的空氣、明亮的白光、以及幾句我們聽不懂的客家話。
「怎麼了?什麼事?」一個頭髮灰白、挺著肚子的警官一邊喝著紅豆湯一邊問我們話,其他的警察有男有女,同樣人手一碗冒著煙的紅豆湯。警局不大,裡面擠了比預期還要多的警察。
「我們是來拿車的,因為你們這邊打電話來說我被偷的車子找到了。」
「噢?我們沒有打電話啊!」警官眉頭皺了一下,回頭對服務台後的辦公區招了招手。「你們等一下。」
幾個警察看了彼此一眼,一個站在電視旁邊的女警說:「會不會是祖興他們那邊的?」接著整個警察局內連聲應和「應該是、應該是」。
「你們的車不在我們這邊。」一個比較瘦的警官繞過服務台來到我們跟前。
「什麼?」聽到這樣的話我跟白羊差點沒昏倒。
「你們的車是在橫村派出所那邊,我們這裡是橫山分局。」瘦警官對著我們笑了笑。
「你們知道橫村派出所在哪裡嗎?」胖警官放下手中紅豆湯,湊到我們身邊來。「你們的案子是橫村派出所那邊處理的,不是我們這邊——來,你們是從哪邊過來的?」
「從快速道路下來,然後一直走就到這邊了。」我說。
「那你們有沒有遇到一個橫山車站?」
「有。」
「那你們等一下往回走,會看到橫山車站在你們右手邊,橫山車站對面有間賣很多東西的店,不是7-11。」
「一個雜貨店嗎?」
「不是,有賣很多東西,不是雜貨店。」
「屈臣氏還是康是美?我們過來沒有看到……」
「也不是。」
「欸……不是萊爾富。」瘦警官忽然插話進來。
「對,好像不是萊爾富,是那個什麼……」胖警官忽然開始思索起來。
「全家嗎?」
「全家吧!」後面一個在吃紅豆湯的警察也插了話進來。
「應該………我不太確定!」胖警官語氣有些猶疑,似乎只要不是7-11的便利商店都難以理解。「總之,你們從那間店的巷子走進去,遇到紅綠燈左轉,過兩個路口後,橫村派出所就會在你們的右手邊。」
我們謝過了警察,重新上路,再次經過了九讚頭社區的石柱回到了省道台三線。
「你有想過偷你的車的人大概是什麼樣的人嗎?」我問白羊。
「不曉得,應該不是竊車集團的人吧!」
「對啊,如果是竊車集團的人,你的車早被解體了。」
「是啊。」
「我猜應該是青少年,只有青少年才會騎偷來的車到處跑,然後被警察抓到。」
「欸,我在想,車子應該會有損害吧?而且車被偷走的時候應該是加滿油的……」
「你要提出賠償嗎?」
「不知道欸,會把車偷走的青少年應該家裡狀況都不是很好吧?」
「應該是這樣沒錯。」
「難講,搞不好那個人家裡有錢的很,不學好,如果是這樣的話,我連油錢都要求賠償。」
聽了白羊這話,不知為什麼又讓我想起了學姐,想起跟她最後一次碰面。
自從上次在她那邊過夜之後,她繼續在台北上她的班,而我繼續在新竹的校園裡面瞎混,她繼續設計一大堆在你的錢包與口袋裡面胡亂掏一氣的廣告產品,我繼續浪費爸媽給我的學費以及納稅人繳給國家的稅金上網、打電玩、看小說、應付殘餘的課業,當然,還有跟學校裡的女孩子進行一些沒什麼建設性的約會。幾次忽然想撥個電話找學姐講些什麼,但總是手機拿在手中許久,按鍵卻一次也沒有按下過。我總是覺得她應該正在忙著工作的事情沒空理我,但現在回頭仔細想想,大概也是因為想不到該跟她說些什麼所以才沒有按下按鍵。
而她也沒有給我任何消息。
最後我是在新竹高鐵站見到她的,在電梯旁的廁所,那時我對著穿著整齊套裝的她擺出疑惑的表情,因為我無法想像這樣穿著的她出現在我面前。她看到我先是嚇了一大跳,然後再給我一個大大微笑。
她說,她要出國了,到她夢想中的紐約,搞不好就此離開台灣也不一定。
我說,恭喜,自己去?
她說,有人陪,你見過的。
誰?
她沈默,淚水忽然注滿她的眼眶,然後她吸了口氣,用很急促的語氣說:「我老闆。」
可是……
「我沒有時間了,我得趕快過去,總之,公司早就準備要裁一批人,我跟你說那些要自己存錢去紐約的事情根本不可能,他在紐約有間房子,戶頭裡也有些錢,我這次不跟他去這輩子大概就別想了。」她抓著我的雙手,用力地看著我。「聽著,不要忘記我,拜託,那天晚上的事情,我會一直記得的,不要忘記我,好嗎?」
說完,她也不管旁邊還有路過的乘客和準備打掃的清潔工,便在我的唇上輕輕一吻,然後一邊大口大口地呼吸一邊踩著喀喀作響的高跟鞋消失在高鐵站來來往往的人潮裡。
我沒有追,也沒有哭沒有笑沒有皺眉,我只是讓喉頭拼命做出吞嚥的動作,想吞些什麼進到體內,但那在雙唇上稍縱即逝的觸感早已完全消失。
說真的,當下我覺得有一天我會除了能把故事簡單敘述過一遍之外,其他關於她的一切,我都會忘得一乾二淨。
「這種路真的會有紅綠燈嗎?」車子一個左轉鑽進了那個有著不怎麼明亮的全家便利商店的巷子,看到僅容剛好兩輛轎車通過的窄路,白羊不禁發出這樣的疑問。
「有啊!」不只有,還是個擋住我們的紅燈。
車子再次左轉,底下的路還是跟原來那條一樣窄,不過走沒幾秒,路變得相當地寬。我像在九讚頭時一樣,尋找警察局的招牌,可是眼前除了路燈之外就沒有任何會發光的東西。
「啊!停!在右邊!」
聽了白羊的驚叫,我連忙急踩煞車,並在對向的電線杆上找到了印有「橫村派出所」的指示牌子,而右手邊,是一個大約三層樓高、被竹子以及相思樹佔滿的小山坡,山坡的正中央有一條通往山坡頂端水泥樓梯。
我停好車,走到樓梯前,沒有看到那個容易辨識的發光招牌。
「你在找招牌嗎?是這個吧!」
順著白羊的聲音,我找到了貼在山坡旁的招牌,不止沒有亮,還被樹枝、樹葉藏得好好的。
往山坡頂端看去,是我們找了整個晚上的橫村派出所,跟橫山分局一樣透著明亮的白光,那在坡頂的態勢,彷彿是聳立在日本戰國的千軍萬馬之上的城堡。
上了樓梯推開派出所的門,裡面的警察少了些,一樣在吃東西,差別是紅豆湯換成了關東煮。
「你是白立洋是嗎?來領車的?」坐在服務台上的警察一看到我們出現就知道來意。
我點點頭,白羊則是對警察舉起了手,表示他是車的主人,其他三、四個警察抬頭看了白羊一眼。
「來,你的車在後面,不過今天還不能領,要等檢察官把案子辦好了才能夠領車。」跟我們講話的警察起身,轉身往派出所的後方走。「不好意思那麼晚了還請你們過來,實在是檢察官在催。」
「那個我可以問一下嗎?就是我的車狀況怎麼樣?」白羊語氣小心翼翼地問帶路的警察。
「你的車狀況沒問題,我們發動過還可以騎,不過因為偷你車的那個人是出了車禍車才會被我們找到,所以外殼可能會有點刮傷之類的。」
「是噢,那這樣我可以跟他要賠償嗎?」
帶路的警察一腳踏在派出所外,回頭對我們露出一個苦笑,搖搖頭說:
「掛啦!」
「什麼?」
「那個人摔車,頭撞倒安全島,掛啦!」
白羊的車此時也離我們越來越近,它好端端地站在白色的水泥地上,好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在它身上。它從教育接送專車變成了藝文專車又變成了贓車,而它現在變成了什麼車?
「怎麼會這樣?」看到了車,我跟白羊才從震驚中驚醒過來,同聲問警察。
「他後面還有載一個,現在在手術房裡開腦,大概也差不多了,不太樂觀。」警察再次搖搖頭,同時也繃緊了他的臉頰。「怎樣?是你的車沒錯吧?」
「沒錯。」
「看看有沒有缺什麼、少什麼?」警察邊說邊拿出鑰匙打開機車的置物箱,然後拿出一件白、綠、黃相間的運動外套以及一個裝著似乎是新竹縣市旅遊書的透明塑膠手提袋,類似的東西相信在一個多小時前我們還在新竹市區時,一定可以在某一個高中生的手上發現。「這些東西都不是你們的吧?」
「不是。」白羊話講得小聲,臉色已經整個發白,我相信他跟已經冷汗直流的我一樣,注意到置物箱裡沒有他那兩頂「用不到」的飛行安全帽。
「那兩個人是沒有戴安全帽所以才那麼嚴重的嗎?」我不死心地問警察。
「有戴啊!不過就撞到了。」警察冷冷地回應。「有沒有?就這些刮傷,不太嚴重。」警察說著說著就將車子發動,機車尖銳的引擎聲響劃破了寂靜的夜空。
「油門催一下看看,應該是還可以騎啦!」
白羊伸出手,轉了下油門,引擎聲再次淒厲地響起,我發誓我這輩子沒有聽過這麼刺耳的引擎聲。
「還有沒有缺少或損壞什麼?」
少了後照鏡,很明顯是故意拆掉的,停在學校旁的那間私立中學前的一整排機車都是這個樣子。
回到派出所裡面,白羊坐到服務台前做筆錄,警察則請我坐在他們泡茶的桌子前,幫我斟了杯熱茶。
「要求償嗎?」警察問完了白羊的一些基本資料以及對於車子損傷狀況的瞭解後,不耐煩地問。「我這邊問只是個萬一,有些人可能保險公司會要求,如果沒有的話,人都死了,你也不曉得要找誰要賠償。」
白羊低著頭,想了想,然後抬頭問:
「可以問一下那個人的家庭狀況或什麼的嗎?」
「是一間私立中學的學生啦!之前就在保護管束,是出身單親家庭,一個媽媽,還有三個弟妹都還在唸書。」警察最後還補了一句。「唉,在這種時候。」
警察理所當然地像是背書一樣講出一個理所當然的答案時,我還記得派出所的電視上正播送著日本的美食旅遊節目,一下子是面對海景的露天浴場冒出的白煙,一下子又是擺滿了整桌山珍海味,但不知為什麼,我卻將電視中擺在生魚片盤上的魚頭上的眼睛,看成了一隻流著淚,在省道的血泊中看著天色漸漸暗去的年輕眼睛。
從橫山村回來之後,那隻眼時不時地以各種不同的姿態回到我的眼前。有一次,是它從醫院的窗外,看到哭倒在警察和醫生跟前的媽媽;也有一次,是它因為淪起的棍棒,因而佈滿血絲;也有這麼一次,它緊緊凝視著一個動作,是年幼的弟弟拼命抓著制服的衣角拼命搖動的動作。當然,我更可以看到那隻眼睛,是如何劃破省道台三線上冰冷的東北季風,以一種反叛這狗屁世界的刺激心情,然後,發出最快意的笑聲。
而我最怕的是,它飄在最絕對的黑暗之中,什麼都不做,就是凝視著我,凝視著我如何在那些最膚淺的快樂之中,得到最膚淺的痛苦。
我想忘記那隻眼好讓自己能輕鬆地喘口氣,但又怕一旦遺忘了,就會將生命中許多重要的事情也一併遺忘,例如我不顧哥哥的反對硬去探望休無薪假在家的他時,他給我的重重擁抱,以及在台南遊玩時,記下了計程車司機的手機號碼好讓他有再載一程的機會時,司機眼尾深深的魚尾紋。
所謂重要的東西,總是比想像中簡單,也比想像中複雜。
白羊拿到車後就把車賣了。最後他早我一個學期離開學校,他什麼都沒說就關了部落格,不再寫那些看起來不知道故事情節在哪的小說。不用當兵的他不知道在哪裡找到了間相館,在裡面學拍照,也幫老闆做些事情,前一陣子寄了一整套拍他爸媽以及他媽媽那間小店的照片到我家,媽媽搶先我一步看到那些照片,她說她看完不曉得為什麼一直哭。
而我在離開學校前到當兵的這段時間,就開著車帶著一個學校的老師以及幾個學生到處做訪談,也幫忙記重點、謄稿件,不知不覺聽了不少故事。每次穿梭在這的島嶼上的大小道路時,我總是想著,在橫山村的路上應該發生了不少事情吧!在那裡,有個全家、萊爾富、OK傻傻分不清的警察,在告訴迷路的遊客內灣應該怎麼走,還告訴他們從橫山到內灣的路上有什麼好吃的餐廳可以嘗試;也相信在那裡一定有人正擺起畫架——不知道為什麼,我希望是女孩子——沙沙沙地素描起幾乎被人遺忘無人小站;當然,不能缺少的,也會有兩個年輕的男孩子興奮地奔馳且狂笑著,因為其中一人的爸爸或哥哥終於讓他們一嘗宿願,在一場沈悶的考試大戰後,跨上那輛騎了幾萬公里的豪邁,體會自己駕馭自己的快感。
想著想著想著,我也會想起遠在地球另一端的學姐,想她縮著身子坐在地鐵上忽然好想台灣,也想她終於畫出了一幅滿意的作品然後與誰熱烈擁抱。有時一股暖意就這樣湧上了心頭,心裡高興著在這樣的時代至少還有個會記得自己而自己也記得的人,更多的時候,則是笑了笑、搖搖頭,彷彿什麼都沒發生,卻又什麼都發生了。
或許,我們總是得經過一個如同那天晚上一樣冷的冬夜,以及痛苦地被一隻那樣裝滿血也裝滿淚更裝滿笑意的眼睛給凝視,才能夠徹底地從一些真切卻無關緊要的悲哀中脫困。
2009年4月23日 星期四
腦殘......
http://tw.news.yahoo.com/article/url/d/a/090422/5/1i9tt.html
依照這種邏輯,就是一個城市得在馬路上公車塞公車以後,才要想辦法花個七年八年的交通黑暗期再來做城市軌道建設就是了;而且竟然還有人還在想大型公共建設是要有賺錢才要做的,目光短淺,除了腦殘之外還能說什麼?
就是有這種人連「未來」兩個字都不會寫的人還位高權重地決定這個國家的未來,我們的公共建設才這樣亂七八糟,難怪現在高鐵都已經建好好幾年了,新竹、台南兩個車站連接市區的台鐵路線現在還在慢慢蓋,台中的捷運才終於要蓋,然後我們得忍受在車站外面塞莫名其妙的車這種痛苦。
不過這類的腦殘官員都是司機開著高級轎車接送的,所以完全不會懂這種痛苦吧!
2009年4月15日 星期三
Seasons of love
Five hundred twenty-five thousand six hundred minutes
Five hundred twenty-five thousand moments so dear
Five hundred twenty-five thousand six hundred minutes
How do you measure-measure in a year?
In daylight-in sunsets
In midnight-in cups of coffee
In inches-in miles
In laughter-in strife
In five hundred twenty-five thoudand six hundred minutes
How do you measure A year in a life?
How about love?
Measure in love Season of love.....
Five hundred twenty-five thousand six hundred minutes
Five hundred twenty-five thousand journeys to plan
Five hundred twenty-five thousand six hundred minutes
How do you measure the lives of a woman or a man?
In truth that she learned or in times that he cried
In bridges he burned or the way that she died
It's time now to sing out
Though the story never ends
Let's celebrate
Remember a year in the life of friend
Remember the love
measure in love Seasons of love....
大令很瘋這首歌,在她的推薦下我把歌詞找來看,發現歌詞真的寫得很好,曲調跟演員的唱腔就不用說了。對我而言,尤其適合放在今天。How do you measure-measure in a year?How do you measure A year of life?How about love?Measure in love Season of love.....
個人很愛中間男女兩位黑人演員的歌聲,改天應該找電影來看,可惜RENT已經在百老匯封演了,不然親臨現場觀賞一定很棒,連「媽媽咪呀」現場都感覺很棒了。
拿最後這幾句歌詞,獻給那些對我而言十分重要的人們,謝謝你們:
「Let's celebrate
Remember a year in the life of friend
Remember the love
measure in love Seasons of love....」
2009年4月13日 星期一
廣島輓歌,給原爆受難者
當提琴的聲響如惡夢般響起時,我全身上下包裹在燙得平整的襯衫下的汗毛,全都用力站了起來。或許是心裡面帶著些悠閒地欣賞些什麼的期待,一股羞愧很快地衝到了心頭,一個身為人的羞愧,一個曾經到過廣島,也曾經寫過這麼廣島遊記的寫作者、旅人的羞愧。
潘德烈斯基(Penderecki),波蘭人,作曲家,這個陌生的名字對我而言只有這樣意義,或許還伴隨了一些關於東歐的廉價聯想,像是開出白色花朵的瓦礫、破舊的紅軍軍衣、以及吹著蕭瑟的風的石板道路,可是當台上的樂手粗暴地以弓拉扯手上一架架曲線優美的提琴時,我是被狠狠拋起的,拋到1945年的8月6日早上的一個萬里無雲的晴空;我的雙耳被用力撐開,聆聽著那顆名為「小男孩」的炸彈,以他尖銳的尾翼發出淒厲的風切聲……
接下來的聲音,我想對於廣島市民而言,是沒有什麼意義的:那是一次又一次、一陣又一陣的空襲警報,可是在這個雕樑畫棟、被涼快的冷氣所填滿的空間裡,有多少人知道,其實一陣又一陣的空襲警報對於廣島人而言其實是一種奢侈?因為歷史是這樣發生的,有人在辦公桌前對著一整幅東亞地圖深思熟慮,思考著殘局之後的世界局勢,於是給定的指令;也有人憤恨不平地看著遺照一張張年輕俊俏的面孔,淚流滿面,然後誓言這一切的一切都必須要討回來;也有人——最難以想像、卻也是最真實的——只是好奇,好奇著那顆連顯微鏡都看不到的中子撞擊名為鈾235的原子之後,到底會在一個美麗的海灣城市上空爆出什麼樣的煙花?就這樣,廣島的空襲警報就這麼兩聲,8月5日的偵察,8月6日的投彈,在這個之前,這座依山傍海小城,被呵護著,保留著它所擁有的一磚一瓦,好讓人知道它們將如何被燃燒殆盡。
曾經與人愉快地說到自己的國家如果願意的話,可以在三個月內造出原子彈的我,在心裡只有恐懼,以及羞愧。
在南太平洋的環礁上,一群優雅浪漫的人扯著喉嚨興奮地吼叫;在樓蘭古國煙塵與神秘飄移的湖泊邊,一群總是期勉自己做個「君子」的人們,衝上了山坡,甩動手上的衣物,大喊:「我們要站起來了!」;也有兩個虔誠的國度,點燃了神的怒火,燒斷了地層下的蠢動,於是天搖地動,生靈塗炭……在波斯高原、在朝鮮半島,許多的事情似乎要重複上演。
而六十多年來,歷任廣島市長盡責地發出每一封廣島市民的怒火與抗議,而在廣島和平公園裡那座祈禱核武早日在地球絕跡的祈願燈也仍然亮著。
曲子嘎然而止,或許在曲子的最後不該是掌聲,而該是靜默,原爆受難者的心情我們永遠沒有辦法探知感受,尤其在這掛滿精緻的水晶燈的廳堂裡,但這陌生的波蘭作曲家能給予我們的,就是在心中迴盪不已的心緒:恐懼的心緒,以及羞愧的心緒,我想,這是給廣島原爆受難者們,最好的輓歌。
2009年2月13日 星期五
六年之後又六年
這是六年前緯來體育台轉播開幕賽之前所做的專題。
本來只是想要看看921大地震前一天那場人數最少、又群鳥亂飛的比賽畫面,結果在這邊看到了不少讓人鼻痠的畫面。
蔡明里主播所說的那六年裡面,我在台灣的職棒缺席了五年,雖然曾經對味全龍恨得牙癢癢的,但還記得重新對球場一望時,發現龍魂早已魄散時的那種驚訝與辛酸。我不是鷹迷,卻總是覺得廖敏雄很帥,從俊國時代就支持在地球隊的姊姊也把廖敏雄的墊板放在書桌前;五年級時參加過時報鷹的棒球營,第一次踩上台中球場的投手丘,也在那時在剛改建好的台中球場中央看台上跟郭建成聊天,雖然我早就忘記跟他聊些什麼,只記得他長得十分壯碩;發現偷偷成為鷹迷的爸爸,就是從時報出事那年開始不再看球的。
六年過去,好像影片中提到的一切又重新上演,讓球迷們感覺自己彷彿是圍困在永恆的夢境之中,在失去一切之後小心翼翼地點燃起些許的熱情,最後又在一陣錯愕之後流下淚來,再度失去一切。
或許事情還是有所不同吧!就像六年前的我不同於今天的我,也不同於再一個六年前的我。老龍將們來到了我的故鄉台中,化身為一個個訓牛師 ,離家唸書的我也開始懂得愛鄉愛土;下勾投手還是兄弟的特色,不過還多了假日飛刀手的工作要做;南霸天還是一支值得打敗的球隊,只是曾幾何時府城的球迷已經變成最令人羨慕的一群;高雄多了澄清湖,更多了辣妞熊,鋒哥的加油歌聽來很雄壯,名字喊起來很舒爽。
球季快開始了,想看球的癮頭也開始犯了起來,只是今年多了好多的感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