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提琴的聲響如惡夢般響起時,我全身上下包裹在燙得平整的襯衫下的汗毛,全都用力站了起來。或許是心裡面帶著些悠閒地欣賞些什麼的期待,一股羞愧很快地衝到了心頭,一個身為人的羞愧,一個曾經到過廣島,也曾經寫過這麼廣島遊記的寫作者、旅人的羞愧。
潘德烈斯基(Penderecki),波蘭人,作曲家,這個陌生的名字對我而言只有這樣意義,或許還伴隨了一些關於東歐的廉價聯想,像是開出白色花朵的瓦礫、破舊的紅軍軍衣、以及吹著蕭瑟的風的石板道路,可是當台上的樂手粗暴地以弓拉扯手上一架架曲線優美的提琴時,我是被狠狠拋起的,拋到1945年的8月6日早上的一個萬里無雲的晴空;我的雙耳被用力撐開,聆聽著那顆名為「小男孩」的炸彈,以他尖銳的尾翼發出淒厲的風切聲……
接下來的聲音,我想對於廣島市民而言,是沒有什麼意義的:那是一次又一次、一陣又一陣的空襲警報,可是在這個雕樑畫棟、被涼快的冷氣所填滿的空間裡,有多少人知道,其實一陣又一陣的空襲警報對於廣島人而言其實是一種奢侈?因為歷史是這樣發生的,有人在辦公桌前對著一整幅東亞地圖深思熟慮,思考著殘局之後的世界局勢,於是給定的指令;也有人憤恨不平地看著遺照一張張年輕俊俏的面孔,淚流滿面,然後誓言這一切的一切都必須要討回來;也有人——最難以想像、卻也是最真實的——只是好奇,好奇著那顆連顯微鏡都看不到的中子撞擊名為鈾235的原子之後,到底會在一個美麗的海灣城市上空爆出什麼樣的煙花?就這樣,廣島的空襲警報就這麼兩聲,8月5日的偵察,8月6日的投彈,在這個之前,這座依山傍海小城,被呵護著,保留著它所擁有的一磚一瓦,好讓人知道它們將如何被燃燒殆盡。
曾經與人愉快地說到自己的國家如果願意的話,可以在三個月內造出原子彈的我,在心裡只有恐懼,以及羞愧。
在南太平洋的環礁上,一群優雅浪漫的人扯著喉嚨興奮地吼叫;在樓蘭古國煙塵與神秘飄移的湖泊邊,一群總是期勉自己做個「君子」的人們,衝上了山坡,甩動手上的衣物,大喊:「我們要站起來了!」;也有兩個虔誠的國度,點燃了神的怒火,燒斷了地層下的蠢動,於是天搖地動,生靈塗炭……在波斯高原、在朝鮮半島,許多的事情似乎要重複上演。
而六十多年來,歷任廣島市長盡責地發出每一封廣島市民的怒火與抗議,而在廣島和平公園裡那座祈禱核武早日在地球絕跡的祈願燈也仍然亮著。
曲子嘎然而止,或許在曲子的最後不該是掌聲,而該是靜默,原爆受難者的心情我們永遠沒有辦法探知感受,尤其在這掛滿精緻的水晶燈的廳堂裡,但這陌生的波蘭作曲家能給予我們的,就是在心中迴盪不已的心緒:恐懼的心緒,以及羞愧的心緒,我想,這是給廣島原爆受難者們,最好的輓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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